喬治·奧威爾《1984》(52)第二部 第7節

他們在一起頂多只講了兩分鐘的話。這件事只可能有一個含意。這樣做是為了讓溫斯頓知道奧勃良的地址。所以有此必要是因為除了直接詢問以外,要知道誰住在哪里是不可能的。什麽電話簿、地址錄都是沒有的。奧勃良對他說的就是“你如果要看我,可以到這個地方來找我。”也許那本詞典里夾著一封信,藏著一句話。反正,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所夢想的密謀確實存在,他已經碰到了它外層的邊緣了。 

他知道他遲早要應奧勃良的召喚而去找他。可能是明天,也可能要隔很久——他也說不定。剛才發生的事只不過是多年前已經開始的一個過程的實現而已。第一步是個秘密的不自覺的念頭;第二步是開始寫日記,他已經從思想進入到了語言,現在又從語言進入到了行動。最後一步則是將在友愛部里發生事情了。他已經決定接受這個結局。始即是終,終寓於始。但是這有點使人害怕;或者確切地說,這有點像預先嘗一下死亡的滋昧,有點像少活幾天。甚至在他同奧勃良說話的時候,當所說的話的含意慢慢明顯以後,他全身感到一陣發冷,打了個寒戰。他有了一種踏進潮濕寒冷的墳墓的感覺,並不因為他早已一直知道墳墓就在前面等候他而感到好過些。

 

 

 

第二部 7


溫斯頓醒來時眼里充滿了淚水。裘莉亞睡意很濃地挨近他,嘴里喃喃地說著大概是“怎麽回事”之類的話。 

“我夢見——”他開始說道,馬上又停住了。這夢境太複雜了,說不清楚。除了夢本身之外,還有與夢有關的記憶,那是在醒來以後幾秒鐘之內浮現在他心中的。

 

他閉上眼睛躺著,仍浸沈在夢境中的氣氛里。這是一場光亮奪目、場面很大的夢,他的整個一生,好像夏日傍晚雨後的景色一樣,展現在他的前面。這都是在那玻璃鎮紙里面發生的,玻璃的表面成了蒼穹,蒼穹之下,什麽東西都充滿了柔和的清澈的光芒,一望無際。這場夢也可以由他母親的手臂的一個動作所概括,實際上,也可以說是他母親的手臂的一個動作所構成的。這個動作在三十年後他又在新聞片中看到了,那就是那個猶太婦女為了保護她的小孩不受子彈的掃射而做的一個動作,但是仍不能防止直升飛機把她們母子倆炸得粉碎。

 

“你知道嗎,”他說,“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母親是我害死的。” 

“你為什麽要害死你的母親?”裘莉亞問道,仍舊在睡夢之中。 

“我沒有害死她。沒有在肉體上害死她。”

 

在夢中,他記起了他對他母親的最後一瞥,醒來以後,圍繞著這夢境的一切細微末節都湧上了心頭。這個記憶他在許多年來是一直有意從他的意識中排除出去的。他已記不得確切日期了,不過這件事發生的時候他大概至少已有十歲了,也可能是十二歲。他父親在這以前消失了;在這以前究竟多久,他已記不得了。他只記得當時生活很不安定,朝不保夕:經常發生空襲,在地下鐵道車站中躲避空襲,到處都是瓦礫,街頭貼著他所看不懂的公告,穿著同樣顏色襯衫的成群少年,麵包房前長長的隊伍,遠處不斷響起的機槍聲,尤其是,總是吃不飽。他記得每天下午要花許多時間同其他一些孩子在垃圾桶、廢物堆里撿破爛,什麽菜幫子,菜葉子,土豆皮,有時甚至還有陳麵包片,撿到這些,他們就小心翼翼地把爐渣扒掉;有時還在馬路上等卡車開過,他們知道這些卡車有固定路線,裝的是餵牛的飼料,在駛過坑坑窪窪的路面時,就會灑出一些豆餅下來。 

他父親失蹤的時候,他母親並沒有表示奇怪或者劇烈的悲痛,但是一下子就變了一個人。她好像精神上完全垮掉了一樣。甚至連溫斯頓也感到她是在等待一件必然會發生的事。一切該做的事她都照樣在做——燒飯、洗衣、縫補、鋪床、掃地、撣土——但是總是動作遲緩,一點多餘的動作也沒有,好像藝術家的人體模型自己在走動一樣,這使人覺得奇怪。她的體態動人的高大身子似乎自然而然地陷於靜止了。她常常一連好幾小時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給他小妹妹餵奶,他的小妹妹是個體弱多病、非常安靜的嬰兒,只有二、三歲,臉上瘦得像隻猴子。她偶然會把溫斯頓緊緊地摟在懷里,很久很久不說話。他盡管年幼無知,只管自己,但也明白這同要發生的、但是從來沒有提到的事情有關。

 

他記得他們住的那間屋子,黑暗湫隘,一張白床單鋪蓋的床占了一半的面積。屋子里有個煤氣竈,一個食物櫃,外面的臺階上有個棕色的陶瓷水池,是幾家合用的。他記得他母親高大的身子彎在煤氣竈上攪動著鍋里的什麽東西。他尤其記得他老是肚子餓,吃飯的時候總要吵個不休。他常常一次又一次哼哼唧唧地問他母親,為什麽沒有更多吃的,他常常向她大喊大鬧(他甚至還記得他自己的嗓門,由於大喊大叫過早地變了音,有時候洪亮得有些奇怪),他也常常為了要分到他一些吃的而偽裝可憐相。他母親是很樂意多分給他一些的。她認為他是個“男孩”,分得最多是當然之理;但是不論她分給他多少,他總是嫌不夠。每次吃飯時她總求他不要自私,不要忘了小妹妹有病,也需要吃的,但是沒有用。 

她如果不給他多盛一些,他就氣得大喊大叫、把鍋子和勺子從她手中奪過來,或者把他妹妹盆中的東西搶過來。他也明白這麽做,他母親和妹妹得挨餓,但是他沒有辦法;他甚至覺得自已有權這麽做。他肚中的轆轆饑腸似乎就是他的理由。兩餐之間,如果他母親防衛不嚴,他還常常偷吃食物櫃上一點點可憐的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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