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什文《大自然的日曆》湖光天影

在大地的歷史上,湖的生命是非常短促的,比如從前美麗的別連捷伊湖,產生過別連捷伊的童話,現在這個湖死了,變成了沼澤。普列謝耶沃湖還很年輕,仿佛不僅不會淤平,不會長上草木,還會永葆青春。這個湖有許多大的泉源,森林里又有無數支泉水流入湖中。關於湖的童話和湖的餘水,一起順著特魯別日河奔流向前。 

學者們對於湖的生命說法不一,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弄不清他們的見解,只是我的生命也如同湖一樣,我一定會死去。無論湖、海、行星,全都會死去。這一點大概沒有什麼可爭論的。但是一想到死,怎麼便會產生“如何辦”這樣荒唐的問題呢?

 

我想,這也許是因為生命比科學更重要的緣故。一味悶悶不樂地想著死,是無法生活的,所以人們對於生的感情,只用童話或者笑話來表達:“人都有一死,我是人,也就無足輕重,大家都會死,還是讓我想個法兒逃過去吧。”個別人對於不免一死這一點說的這些可憐的笑話,普通的別連捷伊人卻無動於衷,他們信奉的是了不起的要幹活的規矩,死管死,黑麥可要種。 

生的壓力要比邏輯無比強大,所以科學不該怕。我已不年輕,為了我的罐里水常滿,我長年忙忙碌碌。我知道,罐里水滿的時候,對於死的一切想法都是空的,不管今後有什麼山高水低,每天早晨我還是高高興興端出茶炊來燒茶。我這個茶炊,自從我初次見到別連捷耶芙娜一直到我和她銀婚之日,侍候了我許多年月。

 

在春光最亮的時日里,曙色比我醒來還早,即使如此,我仍然日出以前一定起床,那時候連野地和森林里的普通的別連捷伊人都還沒有起身。我把茶炊提起,對著木盆翻轉過來,倒出隔日的灰燼,然後照例放在後門外,裝上嘩泉的水,點燃細劈柴,並把煙囪靠在院墻上。茶炊快燒開時,我在臺階平臺的桌上放好兩套茶具。來得及的話,我把小塊的炭火最後吹一遍,然後沏上茶,靠桌子坐下來。從這一刻起,坐在桌邊的不是我這個普通的忙碌的人,而是別連捷伊本人了,他舉目眺望那整片美麗的湖,迎接朝陽冉冉升起。

 

不一會兒,別連捷耶芙娜也出來喝茶,她打量一下當家的身上是否已收拾整齊,吩咐道: 

“又是滿臉鬍子,看著嚇人,擦擦乾淨吧。”

 

她常斥責別連捷伊,而且總是稱“你們”,把他等同於孩子們,別連捷伊倒也樂意服從她。對女人以妻子一詞相稱的平常態度,在別連捷伊早已成為過去,妻子在他已如同母親,自己的孩子們如同愛打獵的兄弟。也許有一天,別連捷耶芙娜會成為他的妻子兼祖母,孫子們成為新的兄弟——你來時幼小,去時也幼小,就像在湖里一樣,幾支水流進來了,又有幾支水流走了。你如果保持罐里水常滿,生命就會是無窮盡的…… 

別連捷伊們從森林里陸陸續續走出來:有的帶來公雞,有的帶來雞蛋,有的帶來的卻是家織的呢料和花邊。別連捷耶芙娜全都仔仔細細看過,有時也買點什麼;別連捷伊本人卻問他們住在哪兒,做什麼事,土地、水、樹林怎麼樣,過節時怎麼玩,唱什麼歌……

 

今天來了一個波洛韋茨鄉的別連捷伊人,說他們那兒的沼澤林中有一條三俄里長的路,全是一根根原木鋪的,他盛情邀請別連捷伊去看看,一定會對那條路驚訝不已。另一個從韋多姆沙來的別連捷伊人,做焦油的,待了老半天,講他怎樣把大樹樁劈為小塊,怎樣乾餾純凈的焦油,熬樹脂和松節油。第三個人來自愛河外村。

 

“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別連捷伊問道,“愛河外村,這怎麼理解?” 

“我們那兒有一條湍急的小河,我們住在河那邊,河名就叫愛河。” 

“愛河,多美啊!”別連捷伊本人贊嘆道。 

“是的,”客人心滿意足地說,“我們愛河那邊全是平坦的斜坡地,順著恨慰河也全是好村子:吹笛村、對吹笛村、神勇村、華妝村、守戶村。” 

“我們那兒可不一樣,”韋多姆沙來的扎列西耶的別連捷伊人說道,“只有樹樁、樹脂,各種各樣的蒼蠅、蚊子,村子也都不好:鬼啤酒村、妖坡地村、偶像褲村、造反村、小丑村。”

 

大大小小的河流、水泉,縱橫交錯的支路,直至一些潮濕地,便是整個扎列西耶地方的變化無窮的雜色圖案,所有這些去處,別連捷伊本人預計等到普列謝耶沃湖全部解凍以後,都要去遊歷一番的。 

當朝霞初升,五色變幻,太陽照例要大放異彩的時候,別連捷伊們散了,別連捷伊本人也消失了。 

那時我回到我的工作室,拉上窗簾擋住陽光,開始寫作。

 

不知為什麼,我今天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似乎全亂了套。棕紅色的獵狗亞里克蹲在房間角落里,一雙美麗聰明的眼睛望著我,猜到我坐不久長。我忍受不了這一雙目光,便開始同亞里克就野獸和人的問題縱談哲理:野獸什麼都知道,就是說不出來;人倒能說,可什麼也不知道。 

“親愛的亞里克,有一位聖賢說過,大地上的一切秘密,都會隨著最後一隻野獸的消失而消失。如今巴黎的大街上已經沒有馬了,人都說只用汽車怪沒意思。可是你看,我們莫斯科有多少馬,林蔭道上有多少鳥啊,據說世界上沒有一個城市的街道上有這麼多鳥……亞里克,我跟你在小艇這兒建一個別連捷伊生物學實驗所,完完整整保護好方圓近二十五俄里的所有森林,所有鳥兒,所有野獸,所有別連捷伊水泉。嘩山上建一個高等學府,只收少數證明具有特殊創造力的人,而且要用較短的時間,目的是為了準備盛大的生活節日,讓所有參加過節的人那時都會喜氣洋洋,人人都肯定會為別連捷伊世界貢獻點什麼,而不是亂扔夾肉麵包的包裝紙,把那世界弄髒。”

 

我真還會這樣長久地同亞里克談下去,要不是別連捷耶芙娜突然喊起來: 

“去,快去看看湖什麼樣了!” 

我跑了出去,見到了無法再重現的景象,因為這一次湖把它一切最好的都給了我,我也就把我最好的給了湖。整個天宇,連同它那一座座城市和村莊、草地、柱廊式大門、普普通通像白浪似的浮雲,都倒映在如鏡的湖面上,離我們這麼近,離人這麼近…… 

我不禁回想起了那春天時節,那時她對我說:“你拿走了我最好的。”我又回想起她在秋天說的話,那時太陽離開了我們,我對太陽大為惱火,買來最大的煤油燈,由著自己的性子扭轉了整個生活……

 

結果如何呢?

 

我們長久地沈默著,但我們一位客人按捺不住,只是為了打破沈默,沒頭沒腦地說: 

“你們看,那兒有一隻黑黢黢的野鴨。” 

別連捷耶芙娜深深地嘆了口氣,也說: 

“假如我跟以前一樣,還是個小姑娘,見到這樣的湖,就會跪下來……” 

那是春天里氣象萬千的一天,突然一切都明白了:為什麼我們忍受了如此多的陰沈、嚴寒、刮風的日子,原來都是為了創造這樣的一天所必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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