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62)

阿里薩確信,耽誤這一會兒,真是救了他一條命。一點不錯。當姑娘剛向他示意去燈塔的時候,“聖母”瘋人院的兩個如狼似虎的看守和一個女看守就撲到了她的身上。自從她下午三點鐘逃走之後,他們就到處找她,不僅僅是他們三個人,而且動員了政府當局的全部力量。她用從花匠手里奪過來的砍刀砍死了一個守衛,把另外兩個砍成了重傷,因為她想出來參加狂歡節舞會。誰也沒想到她竟會在大街上跳舞,都以為她藏到什麼人家裏去了,他們搜查了成千上萬家,連地下蓄水池都搜過了。 

帶她走可不容易。她拿出藏在乳罩里的整枝剪刀自衛,六個大男人剛把拘束衣給她套上,擁擠在海關廣場上的人群就興高采烈地鼓掌和起哄,以為這血腥的逮捕也是狂歡節里層出不窮的鬧劇之一。阿里薩當時心裏像刀絞似的,從禮拜三聖誕節那天開始,他就提著一盒英國巧克力到聖母街轉悠,想把巧克力遞給她。他站在那里,看著那些從窗戶里對著他辱罵或哀求的女囚,用巧克力盒子送她們,希望能僥幸看到她也從鐵窗里面出現。但他始終沒有再見到過她。數日之後,有一天當他從驛車上下來的時候,一個跟父親一起走的小女孩向他要一塊他提著的盒子里的巧克力。父親訓斥女兒,並向阿里薩道歉。他把整盒巧克力都給了那個小姑娘,心裏想他這樣做會把他從一切痛苦中拯救出來。隨後,他在小女孩的爸爸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讓他不要介意。

 

“這是送給一個見鬼去了的情人的。”他對他說。 

作為命運的補償,阿里薩認識卡西亞妮也是在騾拉驛車上,她實際上是他一生中真正愛過的女人,雖然他和她都始終沒有意識到,他們也一直沒有過枕席之歡。 

他坐下午五點的驛車回家,看到她之前他就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她實實在在地看了他一眼,他覺得好像被手指戳了一下似的。他擡起頭看見了她,她坐在對面最遠的地方,在其餘乘客中有如鶴立雞群。她迎著他的目光,繼續厚顏無恥地盯著他。他只能像在第一次想像時那麼想像她:黑姑娘,年輕而漂亮,但毫無疑問,是個婊子。

 

他把她從生活中抹掉了,他覺得最不值得的就是拿錢買愛情,他從來沒有買過。 

阿里薩在停車廣場下了驛車,那是驛車的終點站。他三步並做兩步地穿過迷宮似的賣貨攤朝前走,母親在等他六點鐘回去。穿出人群之後,他聽見背後響起了一陣女人的鞋後跟落在石頭地面上的歡快的啦啦聲,他回頭看了一眼,以便確認他已經猜到了的情況:是她。她的打扮和畫中女奴一般,穿一條寬荷葉邊裙子,兩手以跳舞的姿勢牽起裙角,邁過街上的水坑,敞口領開得連肩膀都露了出來,脖子上掛著一串花花綠綠的項鏈,頭上裹著一條白頭巾。他在小客棧里見識過她這樣的人。 

時常是這樣,到了下午六點,她們肚子里還只裝著早飯時,她們就不得不把自己的肉體當做攔路賊的刀來使,扯著嗓子對在街上碰到的第一個男人調情。要麼做婊子,要麼就餓肚子。為了進行一次最後的驗證,阿里薩拐了個彎,走進空無一人的那條名叫麥仙翁的小巷子。她尾隨著他,越跟越緊。這時,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雙手拄著雨傘站在人行道上,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搞錯了,美人兒。”他說,“我不會給你的。” 

“當然會啦,”她說,“從你臉上瞧得出來。”

 

阿里薩想起了他小時候聽見那位他們家的家庭醫生——也就是他的教父——在談到他的慢性便秘時說過的一句話:“世界上的人分成兩大類:會拉屎的和不會拉屎的。”根據這一論斷,這位醫生提出了一整套關於性格的理論,他認為這比星佔學還要精確。然而隨著閱歷的增長,阿里薩以另一種方式提出了這個理論:“世界上的人分成兩大類:會嫖的和不會嫖的。”他對後一種人採取了不信任的態度。對這些人來講,越軌行為仿佛是不可思議的。他們把男女之間的那些事看得神乎其神,仿佛是他們剛剛發明的。相反,經常幹這種事的人,活著就是為了這個。他們心安理得,守口如瓶,因為他們知道,謹慎關係著他們的生命。他們不談論自己的豪舉,不委托任何人牽線搭橋,裝做對這事漠不關心到了極點,甚至落得個性無能,或者性冷,尤其是像阿里薩這樣被人說成是假女人的名聲,他們也無所謂。不過,這種陰差陽錯正中他們的下懷,因為這種差錯也保護著他們。這是個絕密的共濟會,全世界的會員都互相認識,並不需要共同語言。正是這樣,阿里薩對那個姑娘的回答才不感到意外:她和他是一丘之貉,因此她才知道他明白她的想法。 

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錯誤,他的良心每日每時都這麼提醒他,直到他離開人間那一天。她想向他要求的,並非愛情,更不是賣錢的愛情,而是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找一份兒工作,隨便幹點什麼,掙多少錢都可以。阿里薩對自己的行為很內疚,便把她帶去見了人事處長,人事處長給她在總務處安排了一個最低下的工作,她認真、謙卑而兢兢業業地幹了三年。

 

從創立時起,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辦公室就在碼頭跟前,和在海灣對面的遠洋船隻港口以及鬼魂灣市場的錨地毫不搭界。那是一座木結構樓房,房頂是用鋅皮做的人字頂,唯一的陽臺很長,用支在樓正面的柱子撐著,樓房四面開著好幾個釘著鐵絲網的窗戶,從窗戶里可以像看掛在墻上的圖表似的看到靠在碼頭上的全部船隻。創建公司的德國人修這座樓的時候,把鋅皮頂漆成了紅色,把木頭墻壁漆成了雪白色,整座樓也有點像一艘內河船隻。後來,整個樓都漆成了藍色,阿里薩到公司里工作的那一陣,樓宇變成了一個灰塵山積的大棚子,說不清到度是什麼顏色了,銹跡斑斑的房頂,原先的鋅板上用新鋅板打了些補丁。樓房後面有個用粗鐵絲圍起來的鋪著碎石子的院子,院子里有兩座顯得更新一些的大倉庫,倉庫後面是一條堵死了的河溝,又髒又臭,半個世紀航運積累的垃圾在河溝里腐爛:古老的舊船的廢墟,其中有由西蒙·博利瓦爾剪彩下水的只有一個煙筒的原始船隻,也有幾條相當新的、艙房里已經裝有電風扇的船。舊船大部分都已經拆過了,上面的材料用在了別的船上,但不少船隻的狀況還相當不錯,似乎只要給它們塗上點漆就可以開去航行,用不著驚嚇住在船里的蜥蜴,和除去覆蓋在船上使它們顯得更加可憐巴巴的巨大的黃色野花。 

樓房的頂層是管理處,房間小而舒適,裝備齊全,跟輪船的倉房似的,它是造船工程師修建的。餐廳的盡頭里,叔叔萊昂十二跟普通職員一樣,在一間和所有的辦公室毫無區別的辦公室里辦公,唯一的區別是,在他的寫字臺上,每天早晨都有一束插在一個玻璃瓶里的隨便什麼樣的香花。樓房的底層是旅客集中之處,里面有個候船室,候船室里擺著幾條粗木凳,一個賣船票和辦理行李托運的陽臺。在所有辦公室的後面,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總務處,單是總務處這個名字,就給人以一個職資含糊的印像,公司其它部門沒有解決的所有問題都送到總務處來不了了之。卡西亞妮就在那里,坐在一張放在堆著的玉米袋子和沒法處理的文件堆里的學生課桌後面。那天,叔叔萊昂十二親自到那里去了,看看這個總務處到底能起點什麼作用。

 

在那里當眾和所有職員進行交談。在三個小時的理論上的建議和具體調查之後,他憂心忡忡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里,考慮了許久,確信沒有找到堆積如山的案件的任何解決辦法,而是完全相反,又發現了些無法解決的各種各樣的新問題。 

第二天,阿里薩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的時候,看到了卡西亞妮留的一張條子,要求研究一下,如果認為合適的話,看完以後呈送他的叔叔。她是頭天下午在視察時唯一未說話的人。她有意識地注意到了自己的照顧性雇員的身分,但在那張條子上她說明了,她一言不發並不是對事情漠不關心,而是為了尊重處里有身分的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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