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60)

他們生了第一個兒子之後,在一次偶然的談話中,雙方才發現自己的信是由同一位代筆先生捉刀的,兩人第一次聯袂到達“代筆先生門洞”,敦請他給新生兒當教父。由於夢想成為現實,阿里薩興奮異常。他在百忙中擠出時間寫了一首詩:“戀人的秘書”。這首詩比當時以二十文的價錢在門洞里出售的、被全市半數以上市民倒背如流的另一首詩更富有詩意,內容也更加廣泛。他把幻想中費爾米納和他相會的一幕幕情景理好順序,每一幕都根據他認為可能的種種模式,寫出了情景交融的來信和覆信。最後,他寫成了上千封信,分為三集,每集都像科瓦魯維亞斯字典那麼厚,但城里的出版商誰也不肯冒險為他出版,只好在家裏束之高閣,特蘭西托斷然拒絕把罐子從地下創出來,免得將一生積蓄浪費在出版這些信件的瘋狂舉動上。若干年後,等到阿里薩自己有錢出版這部書時,那些情書早已過時,他好不容易才承認了這一現實。 

阿里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邁出最初幾步並在“代筆先生門洞”無償代筆寫信的時候,他年輕時代的朋友們就確信他在逐漸疏遠他們,而且一去不回頭了。果然如此,他剛從溯河而上的那次旅行歸來時,還抱著沖淡對費爾米納的思念的希望,訪問了某些朋友,跟他們一起打彈子球,參加他一生中的最後的幾次舞會,無動於衷地聽任姑娘們嘲笑,幹各種他認為有助於讓他恢復本來面目的事情。後來,叔叔萊昂十二聘他為職員以後,他開始和同事們一起,在商業俱樂部玩多米諾骨牌。終於,他和同事們的話題只限於航運公司,而且提到航運公司時也不說全稱,只用其縮寫字母。到了這個時候,同事們就把他視為自己人了。他甚至連吃飯的方式都改變了。在此以前,他在飯桌上是隨隨便便沒有規律的,從那時起直到他臨終之時,他卻天天一樣,而且大為節省:早飯是一大杯純咖啡,午飯是一塊燉魚加白米飯,睡覺前來一杯牛奶咖啡和一小塊兒奶酪。他每時每刻,不管在什麼地方,在什麼場合都喝純咖啡,一天喝三十杯。那是跟原油一樣的飲料,他總願自個兒動手煮,把咖啡灌在暖瓶里,暖瓶伸手就夠得著。同他自己堅定的願望和殷切地努力相反,他與遭受到愛情的致命打擊以前已判若兩人了。

 

實際上,他根本不可能再是從前的地了。奪回費爾米納是他一生的唯一目標,而且他堅信或遲或早總能得到她。他說服了特蘭西托繼續整修房子,以便在發生奇跡的時候隨時可以迎接她到家裏來。跟對待出版“戀人的秘書”這一建議的反應完全不同,特蘭西托此時前進了一大步:她用現金買下了房子,並著手全面翻修。他們把原來的臥室翻修成一間會客廳,在頂層另修了一間供夫婦二人住的臥室和另一間供可能降生的兒女們住的房間,兩間房都很寬敞,光線也很好。在原先是卷煙廠的那片空地上,修了一座寬闊的花園,里面是各式各樣的玫瑰,那是阿里薩利用清晨的閑暇時間親自動手種的。唯一原封未動的,是那間當鋪,那是不忘過去的見證。 

阿里薩原先住的後房,還跟過去一樣,吊床還掛著,大寫字臺上橫七豎八地堆滿了書,不過他住到頂層那間擬作夫婦臥室的房間里去了。這間房子是全家最寬敞、最涼快的,還有一個內陽臺,海風徐來,玫瑰飄香,晚上呆在陽臺上無比的愜意,不過也是最符合阿里薩的苦行僧清苦標準的。墻面光禿禿的,而且粗糙不平,那是用生石灰抹的。除了一張如同苦役犯用的床,一個床頭櫃,櫃上放著一個插蠟燭的玻璃瓶,一個舊衣櫃,一隻水罐,一隻澡盆和一隻洗臉盆外,沒有別的家具。

 

修整房屋的工程持續了將近三年,正好和城市的恢復期互相巧合。當時航運和轉口貿易激增,這兩個因素造就了殖民地時期的繁榮,並使那里在兩個多世紀內成了美洲的門戶。然而,這也是特蘭西托表現出患了不治之症的前期症候的時期。她的老主顧們光臨她的當鋪時,她已顯得越來越老、越來越憔悴和精神恍惚了,她跟她們打了半輩子交道,現在卻認不出她們來了,要不就把她們的事情張冠李戴。這對她這類生意來說是十分嚴重的,因為她所從事的生意歷來不簽任何字據,信譽只憑口說,一句話就是保證,而且照例被認可。起初,她以為是耳朵聾了,但很快就發現,顯然是記憶力出了毛病,才使她丟三拉四。於是,她把當鋪關了,除了利用理在地下的罐子里的財富,翻修房子,配置家具之外,還剩下了許多全市最貴重的古老首飾,這些首飾的主人無力把它們贖還。 

阿里薩不得不同時兼顧許多事情,卻從未削弱他加緊偷偷獵取女人的勁頭。他跟納薩雷特的遺孀做了一陣露水夫妻,打開了尋花覓柳的道路,好幾年中,他繼續幹著勾外夜間無主的小鳥的勾當,幻想借此來減輕失去費爾米納的痛苦。到了後來,已經說不清他絕望地發泄淫欲的習慣,到底是出於心理的需要,還是一種生理上的惡習了。他到小客棧去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不僅因為他的興趣有所轉移,而且,還因為他不願意被熟人們認出。有三次,在慌不擇路的情況下,他採用了過去沒有幹過的簡便做法:把擔心被認出來的女友打扮成男人,裝起嘻嘻哈哈的夜貓子一起到旅館去。但至少有兩次被人發現,原來他和那位所謂男友進旅館後不是到酒吧間而是直奔房間。這就使阿里薩的相當狼藉的名聲徹底完蛋了。後來,他只去過很少幾次,但已不是為了重演故技,而是恰恰相反,是為了找個避難所,以便在縱欲過度中喘一口氣。

 

不進小客棧並非對那種事洗手不幹。下午五點來鐘光景,剛離開辦公室,他就像老鷹叼小雞兒似的到處捕獵。起初,他滿足於黑夜的恩賜。他在公園里和女傭,在市場上和女黑人,在海灘上和交際花,在來自新奧爾良的輪船上同美國女人勾搭,把她們帶到礁石上去,在那里,從太陽下山開始,半個城市的人都在做那種事。把她們帶到一切能幹那種事的地方去,有時甚至還帶到沒法幹那種事的地方去,有不少回,他不得不急匆匆地鑽進漆黑的門廳,在大門背後不拘方式地幹那種事。 

燈塔一直是個幸福的避護所,垂暮之年萬念俱灰的時候,他仍然在依戀地懷念燈塔,那是個痛快行事的好地方,尤其在晚上。他曾經想過,他那個時期的風流勾當,在信號燈的一問一答中可能讓海員們看到了一點什麼。他繼續到燈塔去,比到任何別的地方都去得更勤,他的朋友——燈塔看守人——歡天喜地地接待他,那張傻里傻氣的臉,使擔驚受怕的小鳥們如釋重負。燈塔下面有一間房子,緊靠著撞在峭壁上發現雷鳴般濤聲的海浪,在那間房子里,愛意更加濃烈,因為有一種遇難的感覺。愛的狂潮之夜過去之後,阿里薩更喜歡到燈塔上面去,因為在那里能俯瞰全城和海上以及遠處的湖泊里的萬盞漁燈。

 

在這段時間里,形成了他關於女人的身體狀況和戀愛的能力之間的關係的淺顯理論。他對這些不成熟的觀察作了記載,想為“戀人的秘書”寫個實用續集,阿烏森西娜·桑坦德爾以其老狗的智慧把他弄了個顛三倒四,使他的妙論徹底破產。於是,這項計劃也跟出版“戀人的秘書”的計劃一樣成了泡影。 

阿烏森西娘有過二十年正常的夫妻生活,生過三個兒子,兒子們都已成家並且生兒育女。她自詡為全市最有福氣的祖母。始終沒有弄清楚,是她拋棄了丈夫還是丈夫拋棄了她,或者是兩人同時互相拋棄。丈夫和他原來的情人一塊兒過去了,她自由自在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敞開大門接待內河輪船的船長拉羅薩,她過去曾經在夜晚打開後門接待過他許多次。正是船長本人,不假思索地把阿里薩帶到她的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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