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57)

天亮的時候,他們睡著了,她仍然是個處子,但做處子的時間不會很長了。果然,第二天夜里,在加勒比海的湛藍的天空下,他教她跳過維也納華爾茲舞之後,等他上完廁所回到艙房一看,她已經脫了衣服在床上等他了。是她採取了主動,毫不膽怯,毫無痛苦地懷著在深海里做愛的喜悅把自己交給了他。 

他們在歐洲住了十六個月,以巴黎為基地,不時到鄰國去作短暫旅行。在這期間,他們每天都做魚水之歡,在冬季的禮拜日里,一天還不止一次,躺在床上調笑嬉戲直到開午飯。他是個精力充沛的男人,而且訓練有素,她呢,生來就是個不甘落後的女人,於是他們不得不贊同兩人在床上的本事是半斤八兩不分輕重。經過三個月熱火朝天的夫妻生活之後,他明白了,兩個人有一個是沒有生育能力的,兩人都到他當過住院醫生的薩爾佩特列雷醫院去做過認真的檢查。那是件艱苦然而又是勞而無功的事情。可是,在他們沒想到的時候,在沒有採取任何科學措施的情況下,奇跡發生了。第二年年底,他們回到家裏的時候,費爾米納已經懷有六個月身孕,她認為自己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兩人朝思暮想的兒子,在一個黃道吉日順利地降生了,為了紀念死於霍亂的祖父,給他取了個和祖父相同的名字。

 

無從知道,究竟是歐洲之行還是愛情使他們起了變化,因為兩件事情是同時發生的。正如阿里薩在那個倒霉的禮拜日,在他們回家兩周之後看見他們望完彌撒出來的時候發覺的情況一樣,兩人都變了,深刻地變了,不僅他們自己相互之間的關係變了,而且同整個外界的關係都變了。他們帶著對生活的新觀念、帶著世界上的新鮮事物回來了,而且準備向他人灌輸。他帶著文學。音樂尤其是科學方面的新知識回來了。為了不跟現實脫節、他訂了一份《費加羅報》;為了不跟詩歌脫節,還訂了一份《世界雜誌》。此外,他還同他在巴黎的書商達成了一項協議,讓書商給他寄暢銷書作家們的新作,比如阿納托爾·法郎土和皮爾·洛蒂的,給他寄他最喜愛的作家如雷美·德·古爾蓋和保羅·蒲爾傑的新作,但無論如何不要愛彌爾·左拉的書,他認為左拉的書難以卒讀,雖然左拉對達率的觀念有勇敢的突破。那個書商還答應給他郵寄里科迪樣本中最精彩的新作,特別是關於室內音樂的,以便維持他父親當之無愧地取得該市首屈一指的音樂會發起人的稱號。

 

費爾米納始終同時髦背道而弛,她帶回了六箱過時的衣服,名牌服裝並沒有使她動心。隆冬季節,她到巴黎故宮去參加無可爭議的高級服裝之王沃斯的服裝展銷會,唯一收獲是患了氣管炎,臥床五天。她認為拉菲雷里不是那麼野心勃勃和貪婪,她的明智決策是把舊貨店里她所喜愛的衣服搶購一空,雖然丈夫談虎色變地發誓說那些是死人的衣服。同時,她帶回了許多沒有商標的意大利鞋,她認為這比菲雷那些聞名退還的光怪陸離的鞋更好。她還帶回了一把杜布伊傘,傘的顏色眼地獄之火一樣紅,使我們那些驚愕不已的新聞記者們產生了許多靈感。她只買了一頂雷包克斯夫人牌帽子,但卻買了滿滿一箱假櫻桃枝、她所看到的氈毛做的各種花束、一把一把的鴕鳥羽毛、孔雀毛帽子、亞洲公雞的尾巴毛、整隻的野雞、蜂鳥,還有無數的稀奇古怪的曬乾了的鳥,有的正在展翅飛翔,有的正在張嘴高唱,有的正在垂死掙扎,這些鳥在她晚年的二十個春秋里,使她那些舊帽子不斷推陳出新。她還帶回來一套世界各國的扇子,每一把都各有特色,無一雷同,適用於各種場合。她還帶回來一瓶她從“查里特雜貨鋪”里的許多香水中挑選出來的氣味濃烈的香水,足夠她用到春風吹走她的骨灰,但她只用了一次就不用了,因為換了香水之後使她失去了自我感覺。另外,她還帶回來一個化妝品盒,那是誘人的市場上的最新產品,她是把化妝品盒帶到晚會上去的第一個女人,當時僅僅當眾塗脂抹粉,就會被視為不正經。

 

除了以上這些,他們還帶回三個不可磨滅的記憶叫《霍夫曼故事集》在巴黎盛況空前的首次發行;聖馬可廣場對面差不多焚毀了威尼斯所有平底小艇的那場令人喪膽的大火,他們是從下榻的旅館窗戶里痛心疾首地親眼目睹的;一月下第一場雪時,匆匆瞥見奧斯卡·王爾德。除了以上這些和其它許多經歷之外,烏爾比諾醫生還深深保留著一個回憶,由於當時沒能和妻子共享,他一直深以為憾。那時他還是單身漢,在巴黎負笈從師時代的事情。那是關於對維克多·雨果的回憶,且不說他的著作,雨果當時在巴黎的名聲已是如雷貫耳,據說他曾經說過——實際上誰也沒親耳聽到過——哥倫比亞的憲法不適用於人的國度,而適用於天使的國度。從那時起,人們就對他特別崇拜,我國為數眾多的到法國去旅行的同胞中,大部分人都不遺餘力地謀求和他一見。有那麼五、六個學生——烏爾比諾也是其中之——有一陣經常守候在伊留大道的雨果寓所對面,守候在據說他準會去但始終沒有去過的咖啡館里,最後他們以里約內格羅的憲法天使的名義,書面請求安排一次私人約會,始終未見回音。有一天,烏爾比諾偶然經過盧森堡公園,看見雨果正從參議院出來,一個年輕的女人挽著他的胳膊。只見他老態龍鐘,步履蹣跚,鬍鬚和頭髮都沒有畫像上那麼濃密,身上那件大衣也似乎是屬於一個比他更魁梧的人物。他不願讓一次冒昧的問題毀壞對雨果的回憶,這近乎虛幻的一瞥就足以使他終生難忘了。當他結婚後再到巴黎去,具備更正式地會晤他的條件時,維克多·雨果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可以聊以自慰的是,烏爾比諾和費爾米納共同經歷了一件事情。那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一群人冒著暴風雪堵在聖芳濟會大道上的一個小書店門口,這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原來奧斯卡·王爾德正在那個書店里。他終於出來了,果然氣宇不凡,但也許他過分意識到自己的身分了,那群人圍住他,要求他在他的著作上簽名。 

烏爾比諾醫生停下來只是想看看王爾德,他那衝動的妻子卻想橫穿大道去讓王爾德簽字,因為手頭沒有書,她認為唯一合適的是簽在她那漂亮的羚羊皮手套上,手套長長的,光滑柔軟,跟她那新娘子的皮膚色調相同。她確信,一個學問淵博的男人準會欣賞她的這個舉動。然而,丈夫堅決反對,當她不聽他的勸告硬要那麼做的時候,他覺得羞愧至極。

 

“如果你穿過這條街,”他對她說,“那麼你回來的時候就只能看見我的屍體了。”

 

那是她的某種天性,結婚前一年,她照樣大大咧咧地到處東遊西走,就跟她從小在陰沈的大沼澤地的聖·胡安省貧民區里逛來逛去一樣,仿佛她生來就知道那樣做似的。她和陌生人自來熟的本事,使丈夫目瞪口呆,而且她還具備用西班牙語在任何地方同任何人交流思想的神奇本領。“語言嗎,當你去賣東西的時候,那是應該懂的。”她笑著以譏諷的語調說,“如果是買東西,懂不懂倒沒關係。”很難想像,一個人怎麼會那麼快而且那麼歡天喜地就適應了巴黎的日常生活,雖然巴黎陰雨綿綿,她在心中還是愛上了它。不過,當她不勝重負地帶著各式各樣的經歷,被旅行搞得筋疲力盡,因懷孕而昏昏欲睡地回到家鄉的時候,人們在港口首先問她對迷人的歐洲印像如何時,她只用加勒比地區隱語的四個字就概括了十六個月的幸福生活:“更熱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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