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崔門三記 — 流血記

老崔望見小俠(他現在叫愛德華了)放學回家,連忙從冰箱裡端出小俠最愛吃的冰淇淋來。可是小俠望也沒望一眼,進臥房去倒頭便睡。老崔追到床邊,拉著兒子的手問怎麼了,回答是頭疼。手掌按在兒子額上,沒發燒,心情一鬆,笑了。怎麼會痛起來的?「林肯推我,我的頭撞到牆了。」

老崔的心弦立刻拉緊,捧著小俠的頭摸摸看看,沒看出什麼問題來,孩子卻不耐煩了。孩子那知道他父親呆坐床邊化成一具吃角子賭博的機器,嘩嘩喇喇吐出來腦震盪,昏迷,白癡,破傷風,一大堆恐怖。美國大都市是個可怕的地方,他聽到過許多行為粗暴的故事。他的下意識裡有個問號:那樣的事情會不會發生在小俠身上?難道,現在有了訊號?定了定神,央告兒子坐起,就著窗口,撥開一頭茂密的黑髮,像骨董商看花瓶似的,轉著圈兒看個沒完。


小俠索性看電視去。似乎不要緊,但是這種事情斷乎不能再發生一次。這夜,老崔翻來覆去,隔不多大會兒就去摸小俠的熱烘烘的似乎有稜有角的頭,他總覺得這一夜小俠睡得特別昏沉。崔氏三代單傳的好頭顱,可不能有差池,這頭腦要分成許多方格,一格裝中文,一格裝英文,一格裝德文,很怕隔間的地方震垮了。所有的東西變成大統艙裡一鍋粥。黎明,鬧鐘響了,孩子一骨碌起床。和往常一樣,老崔看在眼裡,就是裹創再戰了。

早餐桌上,老崔咬的不是麵包,是卡片,上面寫著格言:一張「杜微防漸」,一張「履霜堅冰至」,一張「當機不斷,反受其亂」。這一餐的滋味的確味同嚼紙。他決定花五十塊請個翻譯,和校長一談。

翻譯社派來一個小女孩,瘦伶仃的。她敲開門,卻不進去,大動作揮肘看錶:「現在十點,我的工作從這個時候算起。」不坐,不喝茶,也不客套。她也大學畢業了,只是身材小,在美國看中國女孩向來不成比例。加上說話還帶著童音。「走吧,你坐我的車,免費。」美國社會歷練出來的口吻。你還敢說她小?


校長依然乾乾淨淨的坐在他的位子上,好像生來從未經歷過空氣污染。他好像永不喝熱茶永不疾走,永不大聲呼喊。這段路開車不過一分多鐘,老崔在上車之前、下車之後,從小俠頭痛說起,把他的高瞻遠矚、他的曲突徙薪之計說個透徹。他預料有一場漫長的討論。翻譯者或許要超過預定的工作時間,增加收費。只要解決了問題,花個百兒八十也值得。誰知道這位小小姐在校長對面鄭重其事的坐下之後,只說了一句話。他聽得出,雖然是挺長的一個句子,到底只是一句。然後,校長的話,就像一盃溫熱的牛奶,熨熨貼貼的。柔軟緩和的流個不停,有抑揚挫頓,但是全無鋒芒稜角。他足足說了五分鐘。等校長說完了,女孩轉臉問崔:「還有別的事沒有?」別的事?怎會有別的事?這件大事還不夠辦?當然不會有別的事。「那麼,我們走吧!」

老崔失聲道:「不能走,不能走!」女孩愕然:為什麼不能走?「校長,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知道!「我的來意,他了解?」他完全了解!老崔心裡還在掙扎:不能走!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你怎麼只替我說了一句話,我還以為那句話是個引子呢!這麼重要的問題,如何可以草草了事?心裡這樣想,腳步不由自主跟在翻譯小姐後面亦步亦趨。不走,還有什麼理由留下?他還能說什麼、做什麼?


女孩認為必須解釋一下。「我們想說的話,校長全替我們說了。林肯和愛德華都說對方動手,可是都沒有證據,好在沒有人受傷,兩人已經握手和好。孩子不記仇。人人不宜再提。至於以後,他說學校裡總會有這些麻煩,他很抱歉。」老崔一聽,涼了半截也矮了半截,這像個一校之長說的話嗎?女孩提出自己的見地:「還沒進校長室我就知道他會這麼說。」老崔絕望的問:「那怎麼辦,誰來保護我的孩子?每一班都有導師,難道做導師的不維持班上的秩序?」女孩望著他,很同情的說:「我們翻譯社經常為新移民解答疑問,這項服務是不收費的。」她看了看腕錶。「我可以告訴你,不要依靠老師,再好的老師也不過教你一年,一年以後你依賴誰?」老崔說:「是啊,我到底能依賴誰?」女孩立時高大起來:「告訴你兒子,他要靠自己!」靠自己?「靠自己!有人打他,他就打回去!」老崔的汗毛直豎。女孩的口吻是在宣揚一項真理,毫無怯懦遲疑。「我讀初中的時候,一個男孩跟在我背後叫Jeep, Jeep!我反身朝他臉上就是一個耳光!」她做了個揮拳攻擊的姿勢,順便瞄一眼腕錶。「哭沒有用,告狀也沒有用,只有這個辦法中用!」她鑽進了汽車,最後一句話從汽車裡鑽出來。

讓他自己打回去!想想孩子的小胳臂小腿吧。可憐的小俠,姓名變成「愛德華.揣唉」,進了小學要自己打碼頭。慚愧啊,姓崔的有此不肖子孫!老崔來美有年,深知傷春悲秋無用。自怨自艾無用。處世之道在胸脯向前一挺。有人喜歡打你,是因為你做了廟門口的鼓。怕什麼,有些美國孩子整天吃奶油吃巧克力,一身虛胖浮腫,虛有其表。小俠何不看眼色行事,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告!告狀儘管無用,到底不失為一種反抗。


這天下午,老崔不許小俠吃雪糕。「為什麼?到底為什麼?」那玩藝兒吃多了,渾身沒有力氣,打架打不過人家。小俠一聽。登登登逕自上樓,還以為他受了挫折,垂頭喪氣了呢,不大一會兒,卻穿上練習跆拳用的袍子,腰束藍帶,飄然而下。袍帶都還嶄新,加上小俠眉飛色舞,真能使滿室生輝。老崔忘了,近年來小孩子學柔道學跆拳之風甚盛,家長覺得也不過是一種體操,孩子認為比體操刺激有趣。小俠進過訓練班,教練還曾說他是可造之材呢!橫越太平洋的噴射客機,搖籃似的吊在空中,把一切搖成舊夢。

似夢還醒,小俠向父親折腰為禮,退後一步,在客廳地毯上表演起來。雙拳當胸,舉目揚眉,作勢欲擊。兒子學過跆拳,臨陣應有還手之力,但中國武道寧願忍辱,不肯出手,這個「打」字如何從他做父親的口中說出來?且看兒子兩肩微斜,二目側望,蟹行跳躍,飛起一腳,腳底仍能高過頭頂!但這一身戎裝、兩肩鬥志的孩子其實並沒有假想敵,目光清澄無猜,所謂防身制敵,一場家家酒而已,那能當真?那能當真?那句難言之隱到底又嚥回去。

「今天有麻煩沒有?」每天放學時分對孩子必有此一問。問得多了,孩子覺得奇怪,反問,「爸,你有什麼麻煩?」傻孩子,為父的四大皆空,一根麻也沒留下,何煩之有?你在成長,你的麻越存越多,恐怕煩是免不了的啊!為父的是不放心的啊!越是怕事,越要出事,這天雙語教師孔小姐打電話來,叫他快去。見了這位女教師,才驀然驚覺流年易逝,她的指甲由紫紅變成雲母白,她的眼窩由寶藍變成淺綠,她的頭髮由堆髻變成瀏海,咳,紅瘦綠肥春信去,竟是入夏了!但人生中可驚的並不是這個,他期待真正的震動。「愛德華又打架了!」好一個又字,連上次的糾紛也判決了。校長在旁炯炯而視,分明這話是校長的意思,由她翻成中國語而已。無暇分辨曲直,先問「孩子怎麼樣」。「沒人受傷,你不必擔心。」她一面說,一面看校長的反應。「是愛德華的錯,他先推了別人一把。凡是由中國來的新生,我都叮囑他們,千萬不可以推人,撞別人,倘若無意中碰到別人,要立刻說對不起。」轉過臉,用英語對校長說一遍。「崔先生,請你跟我們合作,教你的孩子記得這是美國,不是中國。孩子們你擠我、我推你,嘻嘻哈哈,是親熱;這裡不行!你推人家一把,人家就以為是受到攻擊,以為是你要打他!中國人要打誰,自己先退後兩步,美國人要打誰,先把他推開兩步!」把最後兩句用英語再說一遍,當然是為了校長,校長對這個比較很有興趣,笑意掛在嘴角上久久不散。


還好,沒人受傷。可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常常打架怎麼得了!放學後,正想好好審問小俠,小俠先興沖沖的提出報告:「爸,今天傑克有麻煩。」他有什麼麻煩?「他想打我,我就用腳踢他,他倒了,我沒倒。」老崔再不考慮,再不節制,揚起巴掌劈臉就打。小俠捂著臉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看自己的手掌,叫「我流血了,我流血了」,一巴掌打破了鼻子。屋子裡沒有第三個人,老崔只得急忙轉換角色,由嚴父轉慈母,由懲罰者轉救護者,止血洗臉,孩子的抽噎使他也全身震動。

不該打,不該打,打孩子是犯法的行為,倘若有多事的鄰居打個電話,立刻就有警車上門。孩子,你不可打人。孩子,那不是傑克的麻煩,是你的麻煩。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要孩子忍,要孩子讓,要孩子會看眼色,趨吉避凶。他說一句,孩子就答應一聲,接著又抽噎一下。老崔的心跟著隱隱痛一下。叮囑了千言萬語,小俠答應了千遍萬遍,這孩子忽然仰起臉來問:「他打我,我為什麼不能打他?」老崔語塞,眼淚直流。小俠掙出父親的懷抱說:「我的頭髮濕了,好癢!」


這天晚上,爺兒倆總算說通了。第二天心平氣和去上學,再也不會有衝突了,至少這個學期不會有麻煩了。這天上午的心境,有雨過天青的祥和。怎麼下午又有電話來叫老崔趕快到學校裡去!有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喂喂!那邊孔老師早掛上了聽筒。老崔丟下電話往外跑,第一次發覺這三個街口的距離真長。校門在望,先聽見預備放學的鈴響,先看見孔老師站在高高的石階上等他。這一段小跑跑得老崔直喘,想問有什麼事,只能吐出一個「有」。孔老師說:「不要緊,你別著急。」等他喘得慢了,才問:「愛德華學過功夫?」跆拳也算功夫的一種,老崔點頭。「你要當心了。傑克的個子比愛德華大,愛德華把他打敗了,現在全校的學生都知道愛德華會中國功夫。六年級有幾個學生想找愛德華比武。我叫你來接愛德華回家,省得受他們糾纏。」

老崔謝了。孔小姐看老崔新來,未必能了解事情有多嚴重,就索性多說幾句:「美國的這些孩子都看過香港的功夫片,知道中國功夫的厲害。在功夫片裡面,小孩子能把一個大力士打死,他們看了信以為真。他們若跟會功夫的孩子打架,出手一定很重,很可怕!」老崔立刻嚇得不喘了。孔小姐說:「要是張揚出去,連別校的學生也會上門找愛德華。他們不敢一個人來,要來就是一群。」老崔連聲追問怎麼辦,孔小姐說:「我不能告訴你怎麼辦,任何一種辦法都有它的副作用。」說到這裡,鈴響又響,各種膚色、各式衣著的孩子像打翻了一桶還沒有均勻混合的顏料。孔老師一把拉住一點黃,交在老崔手裡,那就是小俠。


小俠說:「爸,今天我沒有麻煩。」老崔不答,只緊緊的抓著孩子的手。「爸,我的手好痛!」偷看父親的臉色,不敢掙脫。回家路上好像鋪滿了棉花,老崔一步高,一步低;腦子裡一片白。他昨夜就沒有睡好,昨夜的昨夜也沒有睡好,現在根本無法思考。

先回去好好睡一覺再說。──摟著小俠,不讓他出門。(選自一九八四年五月十日出版《看不透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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