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下,只管喝茶,妻子的心神倒像被什麼事情牽掛住似的,她的愁容被丈夫理會了。 “你整天嘿嘿地,有什麼不高興的地方?莫不是方才我在船上得罪了你麼?”

妻子一時倒想不出話來敷衍丈夫,她本不是納悶方才丈夫不擁抱她的事,因為這時她什麼都忘了。她的心事雖不能告訴丈夫,但是一問起來,她總得回答。她說:“不,我心里喜歡極了,倒沒的可說,我非常喜歡你來接我。”

“喜歡麼?那我更喜歡了。為你,使我告了這三天的假,這是自我當教員以來第一次告假,第一次為自己耽誤學生的功課。”

“很抱歉,又很感激你為我告的第一次假。”

“你說的話簡直像外國人說中國話的氣味。不要緊的,我已經請一位同事去替我了,我把什麼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出來的,即如延禧的晚膳,我也沒有忽略了。”

“哪一個延禧?”

“你忘了麼?我不曾在信中向你說過我收養了一個孩子麼?他就是延禧。”

追憶往事,妻子才想起延禧是十幾年前夢鹿收養的一個孤兒。在往來的函件中,他只向妻子提過一兩次,怪不得她忘卻了。他們的通信很少,夢鹿幾乎是一年一封,信里也不說家常,只說他在學校的工作。

“是呀,我想起來了。你不是說他是什麼人帶來給你的麼?你在信中總沒有說得明白,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延禧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你是要當他做養子麼?”


“不,我待遇他如侄兒一樣,因為那送他來的人教我當他做侄兒。”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妻子注目看著他。


“你當然不明白。”停一會,他接著說,“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現在我還不明白他的來歷咧。”

“那麼,你從前是怎樣收他的?”

“並沒有什麼原故。不過他父親既把他交給我,教我以侄兒的名分待遇他,我只得照辦罷了。我想這事的原委,我已寫信告訴你了,你怎麼健忘到這步田地?”

“也許是忘記了。”

“因為他父親的功勞,我培養他,說來也很應當。你既然忘記,我當為你重說一遍,省得明天相見時惹起你的錯愕。

“你記得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麼?那時你還在不魯舍路,記得麼?在事前幾天,我忘了是二十五或二十六晚上,有一個人來敲我的門。我見了他,開口就和我說東洋話。他問我:‘預備好了沒有?’我當時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回問他我應當預備什麼?他像知道我是岡山的畢業生,對我說:‘我們一部分的人都已經來到了,怎麼你還裝呆?你是漢家子孫,能為同胞出力的地方,應當盡力地幫助。’我說,我以為若是事情來得太倉促,一定會失敗的。那人說:‘凡革命都是在倉促間成功的。如果有個全盤計劃,那就是政治行為,不是革命行動了。’我說,我就不喜歡這種沒計劃的行動。他很憤怒地說:‘你怕死麼?’我隨即回答說,我有時怕,有時不怕,一個好漢自然知道怎樣‘舍生取義’,何必你來苦苦相勸?他沒言語就走了。一會兒他又回來,說:‘你是義人,我信得你不把大事泄露了。’我聽了,有一點氣,說:‘廢話少說,好好辦你的事去。若信不過我,可以立刻把我殺死。’


“二十八晚上,那人抱了一個嬰孩來。他說那是他的兒子,要寄給我保養,當他做侄兒看待,等他的大事辦完,才來領回去。我至終沒有問他的姓名,就讓他走了,我只認得他左邊的耳殼是沒有了的,二十九下午以後,過了三天,他的同志們被殺戮的,到現在都成黃花崗的烈士了。但他的屍首過了好幾天才從狀元橋一家米店的樓上被找出來。那地方本來離我們的家不遠,一聽見,我就趕緊去看他,我認得他。他像是中傷后從屋頂爬下來躲在那里的。他那圍著白毛巾的右手裏還捏著一把手槍,可是子彈都沒有了。我對著屍首說,壯士,我當為你看顧小侄兒。米店的人怕惹橫禍,揚說是店里的夥伴,把他臂上的白毛巾除下,模模糊糊掩埋了。他雖不葬在黃花崗,但可算為第七十三個烈士。

“他的兒子是個很可造就的孩子。他到底姓什麼,誰也不知道。我又不配將我的姓給他,所以他在學校里,人人只叫他做延禧。”

這下午,足談了半天夢鹿所喜歡談的事。他的妻子只是聽著,並沒提出什麼材料來助談。晚間卓先生邀他們倆同去玩臺球。他在娛樂的事上本來就很缺乏知識和興趣,他教志能同卓先生去,自己在屋里看他的書。


第二天船入珠江了。卓先生在船上與他們兩人告辭便向西關去了。妻子和夢鹿下了船,同坐在一輛車里。夢鹿問她那位卓先生來廣州幹什麼事?妻子只是含糊地回答。其實那卓先生也是負著一種革命的使命來的,他不願意把他的秘密說出來。不一會,來到家里,孩子延禧在裏頭跳出來,現出很親切的樣子,夢鹿命他給嬸嬸鞠躬。妻子見了他,也很贊美他是個很好看的孩子。

妻子進屋里,第一件刺激她的,便是滿地的瓶子。她問:“你做了什麼買賣來麼?哪里來的這些瓶子?”

“哈哈!在西洋十幾年,連牛奶瓶子也不懂得?中國的牛奶瓶和外國的牛奶瓶豈是兩樣?”夢鹿笑了一回,接著說,“這些都是我們兩人用過的舊瓶子,你不懂麼?”


妻子心里自問:為什麼喝牛奶連瓶子買回來?她看見滿屋的“瓶子家具”,不免自己也失笑了,她暗笑丈夫過的窮生活。她仰頭看四圍的壁上滿貼了大小不等的畫。孩子說:“這些都是叔叔自己畫的。”她看了,勉強對丈夫說:“很好的,你既然喜歡輪船、火車,我給你帶一個攝影器回來,有工夫可以到處去照,省得畫。”

丈夫還沒回答,孩子便說:“這些畫得不好麼?他還用來賞學生們呢。我還得著他一張,是上月小考賞的。”他由抽屜拿出一張來,遞給志能看。丈夫在旁邊像很得意,得意他妻子沒有嫌他畫得不好,他說:“這些輪子不是很可愛很要緊的麼?我想我們各人都短了幾個輪子。若有了輪子,什麼事情都好辦了。”這也是他很常說的話。他在學校里,賞給學生一兩張自己畫的輪船和火車,就像一個王者頒賜勛章給他的臣僚一般地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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