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稱之為“絮語”,周作人以為可代表一派。以扡情為主,大方而自然,與明代小品相近。然知學可作代表如竟陵派,文章風格實於周作人出。周文可以看出廿年來社會的變化,以及個人對於這變遷所有的感慨,貼住“人”。俞文看不出,只看出低徊於人事小境,與社會儼然脫節。

文章內容抒情成分多,文字多煩瑣,有《西青散記》、《浮生六記》《西青散記》雜記,清史震林撰。《浮生六記》筆記,清沈復撰。風趣。

正如自己所說:“有些人是做文章應世,有些人是做文章給自己玩。”俞平伯近於做給啟己玩,在執筆心情上有自得其樂之意:

《儒林外史》上杜慎卿說:“萊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這每令我悠然神往於負著歷史重載的石頭城。雖然,南京也去過三兩次,所謂煙花金粉的本地風光已大半銷沈於無何有了。幸而後湖的新荷,臺城的蕪綠,秦淮的槳聲燈影以及其餘的,尚可仿佛惝悅地仰尋六代的流風遺韻。繁華雖隨著年光雲散煙消了,但它的薄痕倩影和與它曾相映發的湖山之美,畢竟留得幾分,以新來遊屐的因緣而隱躍躍悄沈沈地一頁一頁地重現了。至於說到人物的風流,我敢明證杜十七先生的話真是冤我們的——至少,今非昔比。他們的狡詐貪庸差不多和其他都市里的人合用過一個模子的,一點看不出什麼叫做“六朝煙水氣”。從煤渣里掏換出鑽石,世間即有人會幹;但決不是我,我失望了!

倒是這一次西泠橋上所見雖說不上什麼“六代風流”,但總使人覺得身在江南。這天是四月三日的午前,天氣很晴朗,我們攜著姑蘇,從我們那座小樓向岳墳走去。紫沙鋪平的路上,鞋底擦擦地碎響著。略行幾十步便轉了一個彎。身上微覺燥熱起來。坦坦平平的橋陂迤邐向北偏西,這是西泠了。橋頂,西石欄旁放著一擔甘蔗,有刨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還有一只水碗,一把帚是備灑水用的。而最惹目的,擔子旁不見挑擔子的人,僅僅有一條小板凳,一個稚嫩的小女孩坐著。——賣甘蔗?

看她光景不過五六歲,臉皮黃黃兒的,臉盤圓圓兒的,蓬松細髮結垂著小辮。春深了,但她穿得“厚裹羅哆”的,一點沒有衣架子,倒活像個老員外。淡藍條子的布襖,青蓮條子的坎肩,半新舊且很有些兒髒。下邊還系著開襠褲呢。她端端正正地坐著。右手捏一節蔗根放在嘴邊使勁地咬,咬下了一塊仍然捏著——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黏的。左手執一枝尺許高,醉楊妃色的野桃,花開得有十分了。因為左手沒得空,右手更不得勁,而蔗根的咀嚼把持愈覺其費力了。

你曾見野桃花嗎?(想你沒有不看見過的。)它雖不是群芳中的華貴,但當芳年,也是一時之秀。花瓣如暈脂的靨,綠葉如插鬢的翠釵,絳須又如釵上的流蘇墜子。可笑它一到小小的小女孩手中,便規規矩矩的,不敢賣弄妖冶,倒學會一種嬌憨了。它真機靈了。

至她並執桃蔗,得何意境?蔗根可嚼,桃花何用呢?何處相逢?何時拋棄?……這些是我們所能揣知,所敢言說的嗎?你只看她那剪水雙瞳,不離不著,乍注即釋,癡慧躁靜了無所見,即證此感鄰於渾然,斷斷容不得多少回旋奔放的。你我且安分些吧。

我們想走過去買根甘蔗,看她怎樣做買賣。後一轉念,這是心理學者在試驗室中對付猴鼠的態度,豈是我們應當對她的嗎?我們分明也攜抱著個小孩呢。所以盡管姑蘇的眼睛,巴巴地直盯著這一擔甘蔗,我們到底哄了他,走下了橋。

在岳墳溜連了一蕩,有半點來鐘。時已近午,我們循原路回走,從西堍上橋,只見道旁有被拋擲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個小女孩已過西泠南堍,傍孤山之陰,蹣跚地獨自摸回家去。背影越遠越小,我癡望著……

走過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她的哥?——輕輕地把被擲的桃花又撿起來,耍了一回,帶笑地喊:“要不要?要不要?”其時作障的群青,成羅的一綠,都不肯言語了。他見沒有應聲,便隨手一揚。一枝輕盈婀娜剛開到十分的桃花頓然飛墮於石欄桿外。

我似醒了。正午驕陽下,峭峙著蔥碧的孤山。妻和小孩早都已回家了。我也懶懶地自走回去。一路閑閑地聽自己鞋底擦沙的聲響,又閑閑地想:“賣甘蔗的老吃甘蔗,一定要折本!孩子……孩子……”。(俞平伯《西泠橋上賣甘蔗》)


五四以來,用敘事記形式有所寫作,作品仍應當稱之為抒情文,在初期作者中,有兩個比較生疏的作家,兩本比較冷落的集子,值得注意:一是用“川島”作筆名寫的《月夜》,一是用“落華生”作筆名寫的《空山靈雨》。兩個作品與冰心作品有相同處,多追憶印象;也有相異處,寫的是男女愛。雖所寫到的是人事,不重行為的愛,只重感覺的愛。主要的是在表現一種風格,一種境界。人或沈默而羞澀,心或透明如水。給紙上人物賦一個靈魂,也是人事哀樂得失,也是在哀樂得失之際的動靜,然而與同時代一般作品,卻相去多遠!

繼承這種傳統,來從事寫作,成就特別好,尤以記言記行,用儉樸文字,如白描法繪畫人生,一點一角的人生,筆下明麗而不纖細,溫暖而不粗俗,風格獨具,應推廢名。然而這種微帶女性似的單調,或因所寫對象,在讀者生活上過於隔絕,因此正當“鄉村文學”或“農民文學”成為一個動人口號時,廢名作品卻儼然在另外一個情形下產生存在,與讀者不相通。雖然所寫的還正是另一時另一處真正的鄉村與農民,對讀者說,究竟太生疏了。

周作人稱廢名作品有田園風,得自然真趣,文情相生,略近於所謂“道”。不黏不滯,不凝於物,不為自己所表現“事”或表現工具“字”所拘束限制,謂為新的散文一種新格式。《竹林故事》、《橋》、《棗》,有些短短篇章,寫得實在很好。(本篇原載l940年10月16日《國文月刊》第3期,為總題“習作舉例”第3篇。署名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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