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路上的人們》十多隻手一起按上去

一面花花綠綠的牆壁,保嬰丹保濟丸濾嘴長煙電子廠招請工人電影籌款青年刊物民歌晚會。可想過,那些海報是怎樣貼上去的嗎?

我貼過海報,許多次了。多是為朋友們辦的刊物作宣傳。還記得第一次貼海報。是兩年前吧,大夥兒在我家裏,煮好了漿糊,到附近吃過宵夜,便出發了。老經驗的人告訴我們,貼海報不要太早,提防給下一班新貼的蓋過。所以我們出發的時候已是午夜左右,一行十多二十人,浩浩蕩蕩的,有人提一桶漿糊,有人拿刷子,有人挾一疊海報,走在無人的街頭,真是比小學生第一次遠足還興奮。

那晚颳著風。第一張海報,就貼在街口的空牆上(現在這堵牆,已經拆掉了)。用了特別厚的漿糊,再由一個人小心翼翼把海報貼上去,風把海報的四角吹起來,一下子,十多隻手一起按上去,合力把這張軟紙緊貼在粗硬的牆壁上。不約而同地伸出去的手,同時感到了海報後面那漿糊的溫暖與柔軟。


貼好了,就像完成了甚麼偉大事業那樣,站在那兒欣賞。當然,如果每張都這樣貼,恐怕不知要貼到甚麼時候了。於是就分成小組,各自工作,但還是互相傳遞桶子。

那兒的海報缺了,便遞一疊過去;哪兒的漿糊不夠,便趕過去加上一刷。更有一兩組人,拿著裝備,衝過對面馬路。在這深夜的街頭,嬉戲玩耍,要讓明天那些早起的人,看到我們的訊息。

有時頑皮起來,便連電壓箱(這後來受到一位警察先生的警告)電燈桿巴士站也貼滿了。在不同的牆上,貼成各種奇怪的圖案。一個當眼的空位,彷彿是甚麼奇珍異寶。垃圾箱是最好的梯子,大家比賽爬到最高的地點。行人隧道的頂端、電車站的上蓋、各種想不到的地點,都是動腦筋的目標。有些惡作劇的人,更把海報貼到巴士的後面去。有一份青年刊物,就是因為把海報貼到地下鐵路的標誌上面,收到香港政府的警告公函。

不過,我們最初貼海報的時候,惡作劇的成份少,興奮虔誠的成份多。一疊海報在懷中被風吹得簌簌作響,最重要的是想怎樣把它完整地貼到牆上去。到了一個分叉路口,便分成兩路人,相約在那一個地點會面。一直由鰂魚涌貼到中環,再乘最末一班渡輪到九龍去,這樣一晚下來,大家的雙手沾滿了漿糊的污漬,乾了的時候就緊緊貼在皮膚上;渾身是汗,連風吹也不覺冷了。往往完了還要去吃宵夜。看到滿牆是剛貼的海報,大家為一個共同的想法做得又累又睏,倒好像挺安慰的。有一次我們一直貼到中環,已經是早起的報販摺報紙的時光,一盞盞昏黃的燈旁,他們邊工作邊喝茶,我們站在一旁,連一杯熱茶也沒有,卻好像是遇到一同工作的伙伴似的。


第二天一早起來(許多時根本沒睡哩!)還要到處去看看海報貼成怎樣,看見清清楚楚的在那裏,就高興了;看見被別的海報蓋過,就好像是甚麼天大的慘事。大家還要互相通電話:「尖沙咀碼頭的海報,中午還在那兒呀!」「廣場那兒的海報被人撕去了,真慘!」

貼海報,也有它的奇遇。

危險倒是沒有的。最多的時候,有廿多人,最少的時候,有一位朋友光是帶她的小兒子,兩人中午到學校區去貼也試過,幸而我們都沒遇到箍頸黨。

不過如果太早貼,晚上還有行人的時候,那就難免有人圍觀。有些多嘴的,自然就有話說了。有一次,我們正在貼一份周刊的海報,有兩個中年男子走過,其中一個瞄了一眼,就說:「每份五毛!我不如儲起來,買多重彩!」


又有一次,是深夜了,我們正在尖沙嘴貼海報,旁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中年男人也在貼。他背一個大袋,神情嚴肅地在那兒貼海報。他的海報是小小一張白紙,大概只有一般海報一半那麼大。這樣一個人,半夜獨自在那裏嚴肅地賣甚麼廣告呢?我們好奇心起,趁他走開,就跑過去張望。

原來白紙上寫著「警告逃妻」四個大字!還有一段小字,說他的妻子如何騙了他的錢,如何與姦夫潛逃。紙上列了他們的名字出來,在右上角還有一個空框,看來是用來貼「逃妻」的照片的。這樣的海報,把我們嚇了一跳!看那邊,他還在認真地貼遍一條又一條柱。在這樣的深夜裏,他也有他的話要說出來。

我們不希望遇見賊人,我們也不希望遇見警察。有些夜歸的朋友,常常被警察搜身。不過貼海報倒是無礙,警察至多在旁邊看看,也就走過去了。


有一回,在佐敦道附近,已是凌晨了。我們正在貼海報,有一個警察走過來,問:「你們在做甚麼?」

我們明明在貼海報嘛,他不相信麼?

於是,我的一位朋友,告訴他說:「我們正在欣賞初秋黎明熹微的曙光。」

警察先生想了想,似乎也滿意這個解釋,便走開了。


有人說:「貼海報貼得這麼辛苦,你們怎不花錢請人貼呢?」

第一,當然是我們沒有錢;第二,則是請人也看請著甚麼人,我知道有些朋友的刊物,請人一毛錢貼一張,結果人家只是在幾條大馬路(香港就是英皇道,九龍就是彌敦道)貼百來張,虛應故事算了。

貼海報,要講天時地利人和。天時最好不是颳風下雨;地點要旺中帶靜(太旺嘛,轉眼就被人蓋去),平時最好接近學校區(如果是學生或青年刊物的話),星期天最好是熱鬧的街道;還有些人貼在銀行門前,若是星期六晚就可以取巧渡過一個星期天。至於人和,有一群合作慣的朋友,一起說說笑笑,那就最好不過了。



但這也難說。也許逐漸的,這人這次不來,那人那次沒空,另一個人鬧情緒了。回想起來,這些都不是自然不過的事嗎?貼海報,也正如對其他事,你有感情的時候,甚麼都可以做,甚麼都不覺得尷尬,怎樣也不累。過了一段日子,浪漫的感情變成必需的責任,就總有人疲累,有人懷疑,有人考慮與估計,到了那時,感情已有了折扣。潮濕溫軟的漿糊結成乾硬的黑疤。

不過,不要緊。有些話也無謂說了。不是總還有人貼海報嗎?你看這街上,七彩繽紛,還是有那麼多不同的訊息。又一群人在深夜走過街頭,在偏僻的地方遇到另一張同類的海報就像在異鄉遇到知己,當風吹起海報的一角,總也有幾隻手同時按下去,他們又會在回頭時看見剛貼下的海報被蓋過而頓足,他們修補被風撕裂的,舒展褶縐了的,他們那麼相信自己的海報,總想叫它美麗一點。


此外,更多的,是色情電影、武俠雜誌、狗經馬經的海報。它們不像年輕人自己貼的海報那樣溫情、頑皮、鬧情緒。它們整齊地、大規模地、職業化地漫山遍野蓋過來。一批撕破了、曬黃了、淋壞了,又換上另一批。那些刺眼的色彩,煽動的字眼,驕傲地說著它們的勝利。一根電燈柱、一堵牆,默默地看著。

偶然,走過街頭,看到一張比較突出的海報,我會停下來看。我貼過許多次海報,我知道貼一張海報是不容易的。(一九七七年,原刊《象牙塔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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