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十月十九日

三天來都是好天氣,今天向晚前微陰。落日在一條條灰紗也似的雲絛隙縫間隱下去,將雲絛的邊沿燒成紅紅的火焰,中間的部分竟燒成焦黑,怪不得日本人晚霞叫夕燒。李商隱詩云: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無論怎樣的落日,都是極可賞的,有雲也罷,無雲也罷,有靄也罷,無靄也罷,只要見得著日落,就有深深的感印烙上人的心頭,除了印給人一片美之外,還隱約將某種莫可究詰的思想通進人的生命深底,發人深思。單就那一片美而言,我和人們沒有不同,我是迷戀任何形態的落日情景的。唐詩云: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又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再無才氣的詩人,只要筆尖指向落日,總可寫出好詩句,這可看出落日情景那浩瀚深邃的美。但是落日的思想性,往往令人不堪,因之,我很少正面去觀看它,無寧說,我有意無意之間,都在逃避這個景觀。有始便有終,有出便有入,有生便有死。不錯,這一條道理誰都能講,因為它顯明的在那裏,就像二加二等於四一樣的明白。然而將這道理推在生命外講,它是客觀的純理,可是一拉進生命中來,它就不是空理,它就成了執行;而且它是不能推在生命之外去講的,你不講它倒好,你一講它,它就一定要教你看見,你在這一條道理的盡頭,只是一堆灰,你舉目望去就望見了,除非你生命中的生氣盡了,否則你就不能接受它,因為生命只是一個生字,我們不能於生之外想像任何非生的存在。黃檗罵呂洞賓是守屍鬼,大概黃檗自己早就沒生氣了,或許他是一條被蜾蠃螫了麻醉液的螟蛉,那就沒話說了。其實越是表示豁達,表示對死超越或否定,越見出其對生執著。對生執著是正當的、正確的,只是所執著的應該是生的自身,而不是生的外項。只有對生感到十分厭惡的人,纔不執著於生。但是一個厭惡生的人,一定會以自殺來否定生。因之,一個現活著的人就不會是超越死生達觀死生的人。宗教是執著於生而想衝破它的盡頭,企圖使有始而無終,有出而無入,有生而無死的一種徒然的努力。人們往往認為,只要證明了靈魂存在,死便成了假象,這是一種嚴重的錯覺。靈魂不滅,並不表示自我不朽,這等於構成我們身體的物質雖可依物質不滅定律證明其不滅,而我們的肉體卻不因而不朽,靈魂不滅與自我之有死無死是無關的。我字只存在於死以前,死以後就沒有我字存在了。靈魂確是存在的,或者還可以說,它是不滅的。朗格在其唯物論史一書中斬釘截鐵地說,感覺與神經之間,永遠有條不可跨越的鴻溝。這裏不承認靈魂的存在,就安頓不了這件事實,而這件事實卻是事實地存在著。我曾經觀察過一隻蜜蜂,吃飽了花蜜,左右股上攜足了花粉團,停在一支與蜜蜂絕不相干的屋柱上,在那裏搓牠的前後腳,修飾牠的觸鬚。我心裏想:你這隻蜂什麼時候會起飛呢?何所依據而起飛呢?我觀看了牠許久,初時以為牠病了,還替牠耽心,後來我見牠情況尋常,就知道牠一定要起飛而去;可是是什麼時候什麼動力讓牠下決意起飛呢?我惹起了極濃厚的興趣。後來牠起飛了,我腦子裏感到一團迷惑。牠為什麼不在前一秒起飛呢?或為什麼不在下一秒起飛呢?偏偏在這一秒鐘上起飛了!我想不出所謂的科學客觀答案,我只能說這是取決於牠的自由意志;任何科學上的物理、化學乃至生理化學的解釋都是強詞奪理的,你不能說牠由某種外在的物理因素、化學因素以及內在的生化因素共同決定了牠起飛事件的時刻。承認一隻蜜蜂有自由意志,會引起全世界的哲學家哄然議論痛斥的,即使是人,在經驗論的系統內,也不容許安上一個自由意志,何況是一隻蜂?一個人犯了罪,並非出於他的自由意志,而刑罰只是為了糾正使他犯罪的因素入軌而已;因為人是沒有靈魂的,人只是一部較複雜的機器罷了。這真是個矛盾,一方面不承認人有自由意志,一方面又要他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若人真的沒有自由意志,人的行為決定於內外物質因素,那麼一個人犯了罪,是這個政府要負刑責,而不是犯罪的人要負的;因為這個政府沒有把這部活機器調整到最佳情況,去放置在一個最佳條件的環境中,使之成為最佳活存在。那麼當這個人不幸犯了罪之時,只有一種解釋,只表示這部活機器失調了,或者外在條件有了增損,不適合這個人的情況。若原因是出於前者,則犯人應被送交醫生審判(診斷),而後發配醫院服刑(治療);若原因是出於後者,則政府應即平衡這個人的環境條件,或者給調到另一合適而正常的環境中去。可是事實上從來沒有一個政府把人當僅僅的一部機靈而沒有自由意志沒有靈魂的活機器看待,這是正確的,因為人是有靈魂的,有自由意志的。若一個人每次伸手去拿食物時,都會挨到痛打,這個人必然寧願暫時挨餓,而不願意遭殃。這種例子也可見於一般動物,甚至蟲類。可見自由意志或靈魂通於一切有知覺的生物,因為「食」是一個最強烈不可抗拒的本能,不是有自由意志,就不可能拗得過這個本能。蒼蠅停在桌上,這是人人見過的,照例牠們喜歡轉著眼珠兒不停的搓前腳。只要一舉手,牠就飛了,你的手難得快過牠,十次中有九次牠準是逃過了劫難。但是牠這樣的機警,迷惑了我。當然若你不去理牠,牠搓過了一陣子的前腳,在一種微妙的取決之後,牠就飛了,就像前述那隻蜜蜂。這個照樣迷惑了我或你。若蒼蠅僅僅是一部精妙的機器,你以為牠可能有那兩樣行為嗎?一部機器人,若不輸入某些程式,它就不能有行為,這是眾所週知的。既然要輸入,就得有個翰入者,這個輸入者是誰呢?當然是人。現在我們來看看人罷,若人僅僅是一部機器,非有由外輸入的程式,人是不能行為的,這個產生了兩件事實,一件是輸入者,一件是程式。關於這個輸入者,過去的人慣稱為造物主或上帝,而程式即是所謂的靈魂。這個靈魂包含著康德所謂的先驗的感性、悟性,理性,孔孟所謂的仁義,心理學所謂的生存、自衙等本能,莊子所謂的真知(這個真知是靈魂中的主要部分,鳥獸的季節遷徙所以可能,就全賴這個真知)。若人僅僅是部機器,腦中的松果腺上沒有靈魂駐在(笛卡兒認為靈魂駐在於松果腺中),在任一塊皮上擰一把,是會照樣蹙眉、哀叫,卻不會感覺到痛,因為沒有一個感痛者,因此朗格說感覺和神經之間有道不可跨越的鴻溝。所以說,要了解或證明人有靈魂是簡單的,但要明白人的這個自我死後是否仍然存在,那就不簡單了,因為靈魂與自我是不相等的。自我是帶氣質的,它是靈魂與肉體結合之後,在生命歷程中形成,一旦靈魂與肉體的結合瓦解,自我也就還為烏有了。起碼我是這樣來理解這件事實,因此我不願意正面去面對落日的思想性。有人或要譏我不豁達。我認為這不是達不達的問題,坦然的去接受死是一回事,這樣的事並不難,仁人志士,甚者世間成千上萬的自殺者都做得到,或更廣泛地說,一切世人有那個曾經畏懼過死來著?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跖之徒也,這些人直到彌留之際,還喃喃唸著他的幾個銅板,死幾乎永遠不曾在他的生命上發生過;雞鳴而起,孜孜為善者舜之徒也,這些人死亡豈曾攫過他?一種不自覺的人生,可以說它是不曾生過不曾死過,或可以更質直地說,根本不曾有過。一種既已自覺過的人生,不止是對死,有時對生反而覺得艱難,若活著須得接受一個喪失自我委屈自我的生活,則生不如死。死雖比這樣的生好,死卻是對自我的絕對否定。從理智上說,不能坦然地接受不可避免的事,當然是不智;但從感情上說,硬裝著若無其事以表示豁達,豈非自欺而欺人?世人的做假,由來久矣。我平生第一拙事便是不能做假,我坦承死是件極大的遺憾,除非生已成了極大的苦事。

  傍晚時在籬東採摘皇帝豆莢,打算用來做晚飯的下飯菜,直採到了盡北臨著小溪的橋邊。有四隻長眉鳥從北面的蔗田一程程地飛過來,停在木棉樹上,在樹上攀著玩耍,還不停地kyo─ki kyo─ki地鳴叫。四周圍有鳥飛,很難逃過我的視線,即連日落後,我仍然可看到半里外。我停了採摘,在一旁觀看牠們的憨態,傾聽牠們的鳴聲。落日正從溪岸上映入溪水中,在雲絛間形成兩個紅輪,岸上的一個向下沉,水裏的一個向上昇,那橫帶似的雲絛畫出了暗影,增加了這景色的神祕與美感。我不覺為這景色所吸引,纔注視了一會兒,長眉鳥早飛走了,也不知道往那個方向去了。須臾,上下兩個紅輪在溪岸間一齊隱沒了,我於是陷入了冥思。我坐在橋邊,將兩腳垂落橋下,擡頭凝望西天的殘霞,心神早馳入宇宙深處。溪面上時有游魚潑水,偶爾也濺著我的腳底。落日的思想性撥動了我思惟的心絃,雖是老調,在孤獨生活之前早已彈過千百遍,自從離群索居以來,更是朝夕,甚至子夜不寐中,無時不彈的一曲廣陵散,是充滿了深邃難解的幽玄的旋律,隨著心境的變換,調性每略有升降,雖有升降,終歸是悲調;明白地說,每當深思力索之極,則見造物主也與萬有共懸太虛,同在失重狀態中,四無搭掛,任由無始的動力,推向宇宙外的荒漠邊境。思惟中每現此景,便嗒然如廢。蘇格拉底在前線曾經站立冥思過一晝夜,可知他馳思之深。我雖常冥思,往往只一個多時辰,便懸崖勒馬。我與蘇格拉底不同,蘇格拉底是周身而旋,雖深不遠;我則如脫弦之矢,筆直奔去,我怕一去不返;而且從幾千百遍的經驗,我發現,思境總有一定極限,過此以往,便空無一物,欲待不返亦不可得。

  待我醒轉來,西天早已全暗,大概至少已過了三、四個鐘頭,身上不免覺著夜氣微寒。只見西北角天邊,有一團光塵,那裏大概是高雄鬧市;而北西略近處,也有一團光塵,大概是潮州街。忽覺著自己竟已真的成了世外人,不禁喟然一慨息。站了起來,提了小竹筐,慢步走回家去。平屋在濃厚的夜色中,依稀僅見輪廓。聽見番麥田那邊有一隻孤騖飛過。

Views: 46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