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十月三十日

許久沒有做夢了,天將曙時做了一場夢。夢境有似一齣災難電影,一開片分明身在南邊的溪中,手裏拿著一塊臺灣石圖,那情景彷彿是九月二十七日檢石圖的鏡頭,在潛意識裏被剪接在這場夢的開場上。九月二十七日檢到石圖時,我是十分興奮地捧著它,在夢裏卻是另一種表情,我正凝重地注視著它。我所以凝重地注視它,是我清清楚楚看見石圖面是個活境,縱貫山脈真有千年古木到處點綴著,只是絕大部分山坡都是光禿禿的;而山谷間也真的有細條的流水蜿蜒地流著。但是正觀看間,發現山谷的流水一下子暴漲了起來,我見太母山麓的洪水滾滾而下,僅一彈指的工夫,已沖出了谷口,下意識裏不由大吃一驚,急忙擡頭向上游的溪面看去,果見山洪已奔騰而至,竟然沒有半點兒聲音。但一經看見,便聽見雷霆般的吼聲隨著洪流淹襲過來。正要拔腿走避,洪水早已淹至,一霎時間,被沖走了約四十弓遠,腳底下儘是滾動著的大石,兩腳早已被碰撞成殘廢,忽覺得前胸撞著了一塊巨石,雖撞著並不覺得痛,於是急急伸手攀住巨石,將全身提了上去。待爬上了巨石,纔見著溪面上漂著無數的人,洪吼中雜著無數哀號,情狀實在驚心動魄。只聽見有人高聲喊著:「大家站起來,跟洪水頂鬥!」一下子眾人都站穩了腳,我也不知在何時溜了下去,站在水裏──兩腳似乎復元了。在下一瞬間,洪水被頂住不流了。不多時,水漸漸消減,終於全被吸進地底下去了。但溪牀上露出來的並不是砂石,而是五光十彩的晶體,定睛看時,發現整條溪牀鋪滿了碎金,水晶及各種色澤的寶石。眾人齊聲歡呼,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探手去拿,發現手裏還好好兒捧著臺灣石圖。正在此時,那隻刺竹蔀上的伯勞,出了宿,一路喈喈地鳴著,一逕停在老楊桃樹上大聲嚷著,我的意識便在伯勞由遠而近的鳴聲中,從下層浮到上層,終於醒了。一醒來,纔覺得冷,原來蓋在胸腹上的被角溜到腰脇下去了,而就寢前又忘了將北窗關小些,怪不得做了這場奇夢。只要那被角不溜,或是有人替我將被角再蓋上去,就可免了這場夢中洪水了。問題似乎就是這麼簡單,世上的真實災禍莫不可作如是觀,一場洪水繫於一塊被角。

  好幾日沒有讀書了,午前貪看晴光,中午總得補綻麻布袋,午後下田雖沒有我的份兒,卻也不好意思帶著書,坐在田頭看;人家正為自己忙著,豈可失禮?出車回來又太晚了,實在沒看書的時間,覺著百般的不對勁兒。今天午後偷看了幾分鐘,是一本日本人寫的談禪書,無非講些公案。佛書我極少有;我就是不喜歡,也許我是孔孟的信徒,思想上最感到格格不入的,莫過於佛理。禪,那裏是佛學?天下間倒有一樁公案一向被沉霾著,將來或許到了老年,成了學究,我會寫出來。這門公案,可名為楊學公案,那就是天下間第一個發現自我的人是楊朱,後來楊朱變名為莊周,人們就不記得楊朱了,於是世間便只有莊學,再沒有楊學。莊學在魏晉間大行其道之後,又變名了,那就是禪學,於是世間又只有禪學而不再有莊學。其實,兩千年來只有一個自我哲學,因為自我是人人自己,故這門學問一直風靡思想界──不論它用什麼名稱,都一樣的風靡。但由楊變莊,是單純的變名;由莊變禪,卻非單純的變名,而是篡奪。這使得莊子書自唐以來被埋沒,罕有人問津。這一點教人不平。其實禪學並未得莊學真髓,它接的是魏晉人所理解的那一條理路,全在播弄光景,只是自欺欺人,不能有真受用。

  番麥再出兩天可以出完。

  半夜雞啼時,打開書來作初夜讀。人一定要心靈在單獨的狀況中纔能有悟,悟與不悟,等於開眼與未開眼。一開眼,萬象森然,盡入眼裏;不開眼,一片漆黑,一物不見。直讀到二遍雞啼纔上牀,反正一睡睡到天大明,沒人吵沒人叫,至多幾聲燕鵆,幾聲伯勞,幾聲白頭翁或麻雀,那只有加深我的酣睡。柳永詞:明朝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套用他的句子:明朝睡醒何時?天鷚唱,日高秋闊。

  【音注】

  播弄光景:景讀如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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