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十月二十二日

 這半個月來都在車隊的轟隆聲中醒轉,約比往常早半個鐘頭起牀,著著實實多護了些書。有一兩天沒讀書,出去走走,見著「曉風殘月」,就想起了柳永。尤其山頭沒有雲,見著將盡的殘月剛出,幾乎貼著山頂,俄頃之間,往上浮升,跟初三、四的新月往下沉落,形成對逆景,令人覺著新奇的詭異感。而曙色的侵至,並不像有雲氣時是魚肚白,山頂上的天色先是玄藍,倏忽之間變為深藍,很快又變為黃綠,最後纔變為熾白,此時朝日已在山背後,正一步步踱著山坡向山頂登上來。觀察這破曉一段的天色變化,是大晴晨早起人的無上所得。今天大概是晦日,不然便是朔日──這個月太平仔魚錢我是隨日現付,我又不著意在日曆。探頭沒看見殘月,但拂曉前的天色極美,為了貪看曉天的變化,我捨了曉讀,開門出去。纔四點一刻,玄藍的天空依然閃爍著萬點的星光,和深夜無異。向來夜讀耽書,往往至於夜分,啟戶作子夜遊,總覺得夜色深夜空奧,越是耽下去,越是往深處走似的。而此時夜色天空雖然一樣的深奧,卻因經驗,知道已快到邊緣,只要再跨一步便到邊界,感覺上自然像殘月之於新月,有種奇異的詭譎感,或者說,是種便宜感。往常在子夜是無法兒清醒著向它的深處走入,此時是何等自在清醒著來面對它的深,這就產生了詭譎感便宜感。一開門,便見天狼星如隻大眼正當額在南天上,獵戶座近乎中天而吃西,老人星遙遙乎自南極送輝來。可惜這個月份不會有啟明星,不然稍停見它從山頭上觱出,那纔是真美景。有一年,也是這十月下旬,見著殘月一如新月,跟啟明星相傍昇起,啟明在左(北),殘月在右(南),相距不及四寸,那詭異的美感達到極點。

  宰我晝寢,孔子說他朽木不可雕,大概古人沒有午睡的習慣。其實外面陽光正明亮,竟然豬寢,實在不像話。像南北極的夏天,沒有黑夜,在陽光照明的時候,反常地寢寐,那是沒話說。我一向見人午睡便覺得難過,那是腐敗的人生。農人向來絕對沒有午睡的習慣,憑這一點可看出農人的生命力、毅力、自制力。一個人的精神不能連續支持十六個小時,說這個人有毅力、有自制力或自持力,我怎樣也不能相信。午飯後,到南邊族親那邊去,沒見到一個精神萎頓的人,雖然人人自日出(大部分自日出前)便忙了一整個早晨和上午,我見他們個個雙目仍閃著充沛的光,老人也不例外,即使兩眼被白翳遮著的人,還是睜著眼皮,不辜負晝光。農人只要手上沒做活便算是休息了,那有白日瞌眼的事兒?我想這是衡量人世良窳的一個基準,一個社會若盛行午睡的習慣,那一定是百弊叢生的社會無疑。

  今日大晴,大概這是大晴季的頭一日。大晴日的天地看來好似在微笑,住在一連微笑半年的天地間,再憂愁的人也會微笑開來,何況原本就是滿心怡悅的人,怎不日日在微笑中過?

  午後從南邊踱回來,見十數隻麻雀在老楊桃樹下南蔭外粉沙徑旁作沙浴──那條小徑是我來往住屋與牛滌踏出來的。站在庭中看,一忽兒飛起一隻兩隻,一忽兒又飄下來幾隻,數了數,最多時地面上有十七隻,每隻都在粉沙上牄下了一個塢。平時麻雀不見怎樣美,眼前見牠們作浴之狀,真是盡妍極態,美不勝收。麻雀原本是警覺性極高的鳥,見人必逸;可是與我相熟了,全不在意,我感到萬分的安慰。麻雀作沙浴是常見的,但審美心不打開來,看過千百遍也覺不到美,偶然的無心,反而如實的看見了。我站在那兒仔細端詳牠們的造形,實在是種美鳥。水浴一直不曾見過──也許見過而不經心,明早放一面大方淺盤水看看。

  【音注】

  牄:臺音請(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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