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十月十二日

今日不知怎的,翻箱倒筐,找起從前自己寫的東西來看。零零碎碎的文字,大都早已散失,只存得一大疊雜亂無章的草稿,有的是鋼筆寫的,有的是原子筆寫的,更有的是用鉛筆寫的。完整的已不多,大多不是失了第一頁便是最末一頁,有一部分顯然只存了自己認為棄之可惜的中間頁。這些沒頭沒腦的原稿讀起來十分費力,實在應該付之丙丁,讓過往的思惟盡化作一縷輕煙,沒入大化中去。倒是當時的筆跡,充分表達了我早年的狂氣與活力,何晏顧影自憐,我則不免顧字自愛了。從那些字跡裏,可看出許多清晨許多午後許多夜晚,我的筆尖趕不及思惟的景況;也有的可看出思路迍邅,或是一種微妙的意境情趣難以表達的苦痛,原稿劃了又劃,整張紙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終於一字不留地全部劃掉了。不曉得為什麼像這樣的紙張反而保留了下來?只有兩本大開本的筆記是完整的,一本是哲學隨筆,一本是文學隨筆。打開了文學隨筆來看,覺得當時頗多精思警語,此時反而沒有那份靈明了。古人說後生可畏,有時過去的我也像後生般可畏。

 

有些隨筆令現時的我十分擊節,如: 

 

大海容污納穢,而洋溢其美。大匠如大海,小匠如臭死水窟,此其異也。時下作者,往往以散發臭污為能事,蓋臭死水窟也。 

 

是很警醒的話,充滿了藝術的真智慧。又如: 

 

大寒雕冰,何如大暑之雕石也? 

 

也極為警策,藝術創作應當指向不朽,逐時應景,轉眼消亡,豈非徒勞?

 

這本文學隨筆都是這一類警語。現時我的興趣在文學,哲學隨筆自然沒興趣打開來看,若是在上月中旬,我會先看哲學隨筆。此一時,彼一時,再過個把禮拜,或許會熱心的去翻它了。 

下午兩點過後又下起細雨,昨日就有些禁不住想在雨中散步。垂直的雨腳,堅爽的砂路,砂上透明的雨水,足音颯然,雨聲灑然,新鉛色半明不明的天,只想起來就教人嚮往,何況一齊擺在眼前,誰還抵拒得了?若大自然只在晴日吸引人,造化力就小了。戴著大斗笠,披著細而疏的雨紗,聽輕而緩的雨聲,大自然彷彿與人偶語,在商略些什麼,在講述些什麼。一路的往前行,一路的細談不休。愈往前行,便愈籠罩在一種神奇的美感之中,不覺忘了遠近,直行到了山腳下。

 

起初一味沉迷著只顧傾聽天語,將煙雨迷濛中的山只當天壁,待一股強盛的山氣磅礴逼至,這纔覺察。仰頭看著雨滴從絕壁上的喬木間勻勻地落下來,拿掌心去貼著絕壁,啊,那無可言喻的感覺,雄大的山氣直灌滿了我全身!住在山上的人有福了,只偶爾一貼手,就充得這樣盎滿的元氣,何況置身山中?我崇敬山,我一向將山看作是神聖境域,從不瀆足。可是我在家,山氣就從東面直透過來,覆蓋過整個住屋、庭面、田園。大晴日山氣最盛,細雨中次之。在滿天風雨中全見不到山時,山氣仍在;即使刮颱風之日,山氣仍兀自在那裏,強風吹不動它分毫。夜裏在書桌前看書,也隱隱覺著山氣;寢眠中也輕輕籠罩著。 

回程,照往常走這條路的習慣,我總要一路訪訪路邊的草;可是雨聲的迷人,直把我迷到家,我沒停過腳步──腳下踏著水晶般透明的砂路雨水的那輕脆聲,應和著細雨聲,那纔是真美,美到無以復加。

 

吃晚飯時,一個族姪來告訴我,番薯商願意試收番麥,一天大約一萬斤,每斤八角錢。吃飽飯到南邊去。跟族親們仔細計算,番麥總共只有八甲,我的一塊地最早,其餘相次。一斤八角錢實在太賤,但番薯商不曾收過,說是奢侈品,只有轉到臺南市分與菜攤零售,中間經市場抽一層,賺不賺還是未知數。說的也是實情,鄉村人買番薯,人畜均需,番麥則只有都市人纔有閒錢閒嘴吃。商議結果,只有照這個行情賣了。預計二十五日番薯可以出盡,停一天,自二十七日起出貨。頭日我出五千斤,第二日超出二千五百斤,我的分配額出到初五或初六盡,全村出到月半盡。 

回到家門口,一隻螢火蟲認真的在我面上繞了幾圈,好似要確定我是否這幢住屋的主人。實在的,處處是我真切的好友。誰知我的腳步聲沒被庭邊的鈴蟲認了出來?誰知屋瓦間的麻雀,當我推開門時,不睜著惺忪的睡眼說:地面上的好同屋回來了?誰知竈雞不在書櫥下吟哦著:詩人適踏露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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