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天津中共戰俘營半月記(3)

下一步是分配住宿的地方,我們住在地主留下的空屋裏,屋裏沒有任何家具,大概是“階級鬥爭”取走了一切浮財。每一棟房屋都沒有門,應該是民夫拆下門做擔架去支援前方的戰爭。每一棟房屋也沒有窗欞,這就奇怪了,我想不出理由來。既然門窗“洞”開,解放軍戰士管理俘虜,要看要聽,十分方便。夜間風雪出入自如,仿佛回到抗戰時期流亡學生的生活。


我必須說,解放軍管理俘虜還算和善寬鬆,夥食也不壞,一天兩餐,菜裏有肉。當然我們仍然要踏灰跳火,早晨起床以後,第一件事情是集體跑步,這時,住在這個村子裏的俘虜全員到齊,有兩百人左右,解放軍駐紮的武力大約是兩個班,果然以一當十。跑步之後,大家在廣場集合,班長登臺教唱,第一天學的是“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這天夜裏降了一場淺淺的雪,天公慈悲,沒颳大風,早晨白云折射天光,總算晴了。第二天學的是“換槍換槍快換槍,蔣介石,運輸大隊長,送來大批美國槍”。我聽了不覺一笑,也不知他們有幽默感,還是我有幽默感。


所謂受訓,除了跑步,就是唱歌。跑步容易唱歌難,終於有這麽一天,早操以後,班長教唱,劈頭就是“蔣介石,大流氓,無恥的漢奸賣國賊”。我張口結舌,這未免太離譜了吧?解放軍班長領頭起句以後,全場默然,指導員一向不說話,臉色像上了一層釉子,這時帶著槍的兵走過來,指著我們的鼻子喝問:“你們為什麽不唱?為什麽不唱?”隊伍裏這才有了嗡嗡之聲。他不滿意,又一個一個指著鼻子喝令:“大聲唱!大聲唱!”隊伍裏的歌聲這才一句一句提高。


我一直不肯學唱,於是被指導員帶進辦公室。我模仿朱連長向副團長抗辯的態度,立正站好,姿勢筆挺,有問必答,一口一個“報告指導員”。他好像很受用,但是仍然厲聲斥責,“你已經解放了,為什麽不唱解放軍的歌?”我告訴他,我是唱八路軍的歌長大的。不待他考問,我自動唱起來,我采取提要式的唱法,“在那密密的樹林裏,有我們無數好兄弟。”唱了兩句,馬上換另外一首,“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再換一首,“延水濁,延水清,情郎哥哥去當兵,當兵要當八路軍。”再換一首,“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抗日軍不打抗日軍。”


他大喝一聲:“夠了!你這些歌現在沒人唱了,你到這裏來受訓,就是教你趕上形勢。”我說報告指導員,八路軍的那些歌真好,我們愛唱,有人禁止也禁不住。現在教的歌哪裏比得上?現在這支歌怎麽這麽低俗?這哪裏像解放軍的歌?我不顧他的反應,連唱帶說,他用銳利的眼神觀察我,好像看我的精神是否正常。我後來知道,他們認為抗拒或爭辯都是真情流露,他們對“真情”有興趣,如果我馬上無條件適應,他反而認為是虛偽,引起他們的戒備懷疑。


他沈默片刻,忽然問我對這裏的生活有什麽意見。“報告指導員,沒有意見。”怎麽會沒有?他不信。“報告指導員,抗戰的時候,國民黨的遊擊隊捉到了八路軍要活埋,我們都是該死沒死的人,在這裏吃得飽,睡得好,當然沒有批評。”這幾句話他聽得進。你對國民黨還有什麽幻想?“報告指導員,沒有任何幻想。”是不是還想倚靠蔣介石?“報告指導員,我跑江湖混飯吃,從來沒倚靠蔣介石。”大概這句話太沒水平,他皺了一下眉頭。那麽你對自己的前途有什麽打算?“報告指導員,我的父親在南京做難民,我要到南京去養活他。”我簡化問題,隱瞞了弟弟和妹妹。他說南京馬上要解放了,全中國都要解放了,你去南京也是白去。他說他也有父母,個人的問題要放在全國解放的問題裏解決。


他靜待我的反應,我默不作聲。


他拿出一本小冊子來交給我,他說這是我從未讀過的書,他用警告的語氣說,“接受新知識的時候要用心,還要虛心。”他等著聽我的心得報告。那時候我的左眼開始腫脹疼痛,天津失守那天,我們逆風行軍,沙塵傷害了我的眼睛。他不看也不問我的病痛,他顯然打算教我用一隻眼睛讀他指定的教材。

俘虜營裏沒有醫療服務,班長忽然慈悲,替我弄到一截紗布,我只能把左眼包起來,乍看外表,倒是很像個傷兵。冷風吹拂,我發覺自己跑進指導員的射界,做了他的目標。他們閉上一隻耳朵,沒再強迫我唱歌,我難道已在享受某種優待?代價是什麽?我不知道在人群中隱身,也許因而不能脫身,我那年才二十四歲,對中共多少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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