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天性喜歡學樣和模仿:當我冒昧寫詩時(而且我只用拉丁語寫詩),我的詩必然顯出我剛讀過的詩人的影子;我的頭一批隨筆中,有幾篇散發出別人的氣味。在巴黎,我的語言便多少與在蒙田莊園不一樣。我只要注意地觀察了誰,他就能在我身上留下一點他的痕跡。我觀察過的東西,就會被我據為己有,尤其是毛病與陋習,諸如某種傻相,某個不討人喜歡的怪臉,某種可笑的說話方式,等等,正因為這些毛病刺我的心,它們便沾在我身上,不使勁甩是擺脫不掉的。人們常聽見我賭咒發誓,那更多地是出於學樣,而不是出於我的本性。 

這種模仿性可能造成傷害,甚至帶來致命的結果:亞歷山大大帝在印度某個地區遇到的一種身體和力氣都大得可怕的猴子就遭到過這樣的命運。這種猴子用別的辦法很難對付。正是它們那種看見別人做什麽就模仿什麽的天性為人類提供了制服它們的辦法。熟知這種天性的獵人在它們面前穿上結很多帶子的鞋,往頭上戴怪異的網帽,並且假裝往眼皮上塗粘膠。於是,那些可憐的動物被自己的模仿天性坑害了:它們把自己纏起來、捆起來、粘起來了。我的另一種本領是故意表演別人的動作和說話,表演得惟妙惟肖,常給大家帶來歡笑,得到大家的贊賞,我身上這種本領並沒有什麽家族淵源,我從來只指上帝賭咒發誓,這是最得體的方式。據說蘇格拉底是指狗發誓,芝諾指山柑樹發誓,現在的意大利人也用這種方式,而畢達哥拉斯則指水和空氣發誓。

我非常容易不知不覺地接受表面的影響,倘若連續三天我嘴里講的是“老爺”或“殿下”,那麽一個星期後,在該說“閣下”或“大人”的時候,“老爺”或“殿下”仍會脫口而出。前一天出於模仿或玩笑說的話,第二天我可能一本正經地說出來。故而我寫作時違心地采用一些已被人駁倒的論點,以免有剽竊他人之嫌。任何論點對於我都是豐富的話題,隨手拈來皆可做文章——但上帝有知,我現在正寫著的話題可不是隨隨便便拈來的——而且我總是從我喜歡的題材開始,因為各種題材是互相聯系,互相交織的。

然而我的頭腦有一點頗令我苦悶..我的一些最深邃、最荒唐無稽、最使我自得的思想一般都在我並不刻意尋求的時候突然冒出來;爾後因為沒被立即攫住而倏忽消逝,可能當時我正騎在馬上,或正在用餐,或已就寢,更多是騎在馬上,我在馬上思路最廣。假如我本心不想談話,那麽我說話時近乎苛刻地要求對方專注和安靜。誰若打斷我,我便停下不講了。出遊時,行路妨礙講話,而且旅途中我往往沒有適合連續交談的夥伴,故而我有全部時間與自己交談。這時我便如同在夢境中一樣。我做夢時叮囑自己要記住夢(我夢中會想:我在做夢),可是第二天雖然還能回想起夢的色彩,憂傷的,愉快的,或是怪誕的,但究竟夢見了什麽,卻記不起來,愈是費勁地搜索,愈是遺忘得深。所以我偶得的一些想法,在記憶中只剩下一個虛渺的印象,雖虛渺但又足以讓我為徒勞無益地尋找它而苦惱和氣恨。

且把書本擱在一邊,回到我們的話題。具體而簡單地說,我認為,歸根結底,愛情只不過是對肉欲對象的一種渴望,是一種排空淤積時的愉悅,失度和失體就變得有害。蘇格拉底認為,愛情是美介入下的繁殖欲望。我多次思考過愛的愉悅引起的那種可笑的搔癢感覺,芝諾和克拉蒂普在這種歡樂刺激下做出的失魂落魄的動作,那種毫無顧忌的狂熱,在歡樂達到高潮時那張被瘋狂和殘忍燒紅的臉,以及在做如此荒唐的行為時顯出的一副高傲、嚴肅、莊重、陶醉的神態;我也多次思考過,我們的歡愉和汙穢是怎樣雜亂地混合在一起,極度的快感又多麽像巨大的痛苦使人渾身僵麻,發出呻吟。於是我想,柏拉圖說得真對,人是神的玩物,

 

神捉弄人何其殘酷!

——克勞笛烏斯

 

造物主賦予我們人類這一最共同而又最曖昧的行為,使愚者和智者,人和動物同等,這真是極大的玩笑。最愛沈思、最謹慎不過的人,如果在做這件事時還擺出沈思和謹慎的樣子,那麽我認為他是個偽君子,好比孔雀的腳爪壓下了它自己的傲氣。

 

是什麽妨礙我們 

在玩笑中道出真理?

——賀拉斯

 

有些人不能接受玩笑中的嚴肅思想,猶如有的人不敢膜拜裸體的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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