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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9T07:10:55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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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10.4
tag:iconada.tv,2024-02-14:3600580:BlogPost:1261882
2024-02-14T20:30:00.000Z
堅硬如水
https://iconada.tv/profile/yanlianke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最近我重讀了《無頭騎士》(一個乏味的版本,沒有插圖)。它有自己的意義。舉例說,在公元(那位上尉會這麽說)一八五〇年得克薩斯的一家用圓木做墻的旅店的酒吧里,有個只穿襯衫不穿外衣的“沙龍接待員”——一個當之無愧的花花公子,因為那是件有褶襇飾邊的“上等亞麻和花邊”做的襯衫。彩色細頸玻璃酒瓶(一個荷蘭時鐘在酒瓶中間“有趣而別致地嘀嗒作響”)像“在他肩後閃閃發光的彩虹”,像“環繞著他灑過香水的頭的光環”。冰塊和酒和莫農加希拉威士忌從一隻杯子流到又一隻杯子。一股麝香、苦艾酒和檸檬皮的氣味充滿了沙龍。松蠟燈耀眼的光把地板白沙上“咳吐物”黑黑的星狀凸顯出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公元另一年——即一九四一年——在達拉斯和沃思堡之間一家加油站的霓虹燈光下,我捉到了一些非常出色的飛蛾。…</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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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最近我重讀了《無頭騎士》(一個乏味的版本,沒有插圖)。它有自己的意義。舉例說,在公元(那位上尉會這麽說)一八五〇年得克薩斯的一家用圓木做墻的旅店的酒吧里,有個只穿襯衫不穿外衣的“沙龍接待員”——一個當之無愧的花花公子,因為那是件有褶襇飾邊的“上等亞麻和花邊”做的襯衫。彩色細頸玻璃酒瓶(一個荷蘭時鐘在酒瓶中間“有趣而別致地嘀嗒作響”)像“在他肩後閃閃發光的彩虹”,像“環繞著他灑過香水的頭的光環”。冰塊和酒和莫農加希拉威士忌從一隻杯子流到又一隻杯子。一股麝香、苦艾酒和檸檬皮的氣味充滿了沙龍。松蠟燈耀眼的光把地板白沙上“咳吐物”黑黑的星狀凸顯出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公元另一年——即一九四一年——在達拉斯和沃思堡之間一家加油站的霓虹燈光下,我捉到了一些非常出色的飛蛾。</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酒吧里走進了那反面人物,那個“鞭打黑奴的密西西比人”,美國義勇軍前上尉,英俊、神氣活現、面色陰沈的卡修斯·卡爾霍恩。在為“美國是美國人的美國,混亂屬於一切外國干涉者——特別是那些d—d的愛爾蘭人!”乾杯後,他故意撞上了騎手莫里斯(紅圍巾,有裝飾性長嵌縫的天鵝絨褲子,暴躁的愛爾蘭脾氣),一個年輕的馬販子、實際上是位男爵的莫里斯·</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傑拉爾德爵士,正如他激動無比的新娘在書的最後所發現的那樣。類似這樣的不該有的激動,可能是這位愛爾蘭出生的作家的名聲在他移居的國度里這麽快就衰落的原因之一吧。</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撞上之後,莫里斯按下列順序做了幾個動作:把酒杯放在櫃臺上,從衣袋里抽出了一條絲綢手絹,擦去繡花襯衫胸口處的“威士忌汙漬”,把手絹從右手換到左手里,從櫃臺上拿起半滿的酒杯,把剩酒往卡爾霍恩的臉上一潑,平靜地把酒杯重新放回在櫃臺上。這個序列我仍然熟記在心,我表哥和我曾經如此經常地表演這一段。</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當時就在那里進行了決鬥,在趕走了客人之後的酒吧里,兩個人使用的是柯爾特六響手槍。盡管我對這場決鬥很感興趣(……雙方都受了傷……他們的鮮血噴在鋪了沙子的地板上,到處都是……)還是禁不住在想像中離開了沙龍,混在旅館前肅靜的人群之中,以便能辨認出(在“充滿了香水味的黑暗”中)某些“從事令人懷疑的職業”的seoritas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懷著更為激動的心情讀到露易絲·波因德克斯特,卡爾霍恩漂亮的表妹,她父親是個糖料作物種植園主,“他這個階級中最高傲和盛氣淩人的人”(雖然為什麽一個種糖料作物的老頭竟會高傲和盛氣淩人,對我來說是個迷)。</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描寫她承受著嫉妒的巨大痛苦(在一些難受的聚會上,當馬拉·勒熱夫斯基,一個黑頭髮上紮著白綢蝴蝶結的蒼白的小女孩,突然莫名其妙地不再理會我的時候,我也曾經強烈地感受過這種痛苦),站立在azotea的邊緣,一隻白皙的手放在低矮的擋墻的“仍被夜露沾濕了的”壓頂石上,她的雙乳在迅速的陣陣抽搐的呼吸中起伏著,她的雙乳,讓我再讀一遍,起伏著,她的長柄眼鏡指向……</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那副長柄眼鏡後來我發現在包法利夫人手里,再後來,安娜·卡列尼娜擁有了它,然後又傳給了契訶夫的抱著叭兒狗的女士,被她遺失在雅爾塔的船碼頭上。當露易絲舉著它的時候,是指向牧豆樹下面斑駁的陰影,在那兒,她看中的騎手正在和一個富有的hadado女兒伊西多拉·科瓦魯比奧·德洛斯利亞諾斯女士進行著天真無邪的交談(她的“頭髮濃密得可以和一匹野馬的尾巴媲美”)。</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就像一個騎手對另一個騎手解釋那樣,莫里斯後來對露易絲解釋說:“有一次我曾經有機會為伊西多拉女士效勞,把她從一些粗魯的印第安人手里救了出來。”“你管這叫一個微不足道的功勞!”年輕的克里奧爾姑娘大聲說道。“要是一個男人為我做了這麽多——”“你會為他做什麽?”莫里斯急切地問道。“Pardieu!我會愛他!”“那麽我願意付出一半的生命看你落到野貓和他的醉鬼夥伴手里——然後用另一半把你從危險中救出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此處,我們發現這位豪俠的作者插進了一段奇特的自白:“我一生中有過的最甜蜜的親吻是一個女子——一個漂亮的尤物,在獵場上——騎在馬上倚身親吻坐在馬上的我時的那個吻。”</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10.3
tag:iconada.tv,2024-01-12:3600580:BlogPost:1261763
2024-01-12T13:0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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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當他在一九一四年六月來住一個星期的時候(現在相對於我的十五歲,他是十六歲半,年齡間隔開始表現出來了),我們剛剛發現花園里只有我們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從一個時髦的銀煙盒里隨手拿出了一根“琥珀嘴”香煙,他讓我仔細看鍍金的內側上刻的公式3×4=12,紀念他終於和伯爵夫人G——起度過的三個夜晚。</span><br></br> <br></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現在他愛上了在赫爾辛基的一位老將軍的年輕的夫人和在加契納的一個上尉的女兒。我懷著一種絕望見證了他情場老手式的每一次新揭示。“我在什麽地方可以打幾個相當私密的電話?”他問我。</span><br></br> <br></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於是我帶他穿過那五棵楊樹和那口乾枯的老井(只不過幾年前,我們被三個嚇壞了的園丁用繩子從里面拽了上來),來到宅子僕人住的廂房的一條過道上。…</span><br></br> <br></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當他在一九一四年六月來住一個星期的時候(現在相對於我的十五歲,他是十六歲半,年齡間隔開始表現出來了),我們剛剛發現花園里只有我們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從一個時髦的銀煙盒里隨手拿出了一根“琥珀嘴”香煙,他讓我仔細看鍍金的內側上刻的公式3×4=12,紀念他終於和伯爵夫人G——起度過的三個夜晚。</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現在他愛上了在赫爾辛基的一位老將軍的年輕的夫人和在加契納的一個上尉的女兒。我懷著一種絕望見證了他情場老手式的每一次新揭示。“我在什麽地方可以打幾個相當私密的電話?”他問我。</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於是我帶他穿過那五棵楊樹和那口乾枯的老井(只不過幾年前,我們被三個嚇壞了的園丁用繩子從里面拽了上來),來到宅子僕人住的廂房的一條過道上。</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那里,從誘人的窗臺上傳來鴿子的咕咕叫聲,在那里的一面陽光印滿了圖案的墻上掛著我們鄉間住宅里最偏僻最古老的一臺電話,一個盒子式的又大又笨的玩意兒,需要叮叮當當地用曲柄搖動才能引出一個小聲音的接線員來。</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現在的尤里比過去那個騎野馬的家夥更從容自在和好交際得多了。他坐在一張靠墻的冷杉木桌子上,兩條長腿垂著,和僕人閑聊(這是我不該做、也不知道怎麽去做的事情)——和一個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咧嘴笑過的留著連鬢胡子的老門房,或和一個輕佻的廚娘,我只是在那時才意識到她裸露的脖子和放肆的眼睛。</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尤里結束了第三次長途通話後(我懷著慰藉和驚愕混雜的心情注意到他的法語說得多麽糟),我們步行到村子里的食雜店去,要不是和他一起,我是做夢也不會想到要去那兒的,更不用說買上一磅黑白葵花子了。在漫步回家的路上,在傍晚準備棲息的蝴蝶群中,我們津津有味地嚼著吐出瓜子殼,他教我怎樣像傳送帶那樣運作:用右面的後牙嗑開瓜子殼,用舌頭慢慢把瓜子仁舔出來,吐出兩半個殼,把光滑的瓜子仁移到左面的臼齒咀嚼,與此同時,輪到對已經在右面嗑開了的下一粒瓜子進行同樣的處理。</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說到右面,他承認自己是一個堅定的“君主主義者”(帶有與其說是政治的不如說是浪漫的性質),接著譴責起我的所謂的(並且是完全抽象的)“民主主義”來。他背誦了收集在剪貼簿里的他的一些流暢的詩歌的例子,並驕傲地說迪拉諾夫-托姆斯基,一個時髦詩人(他喜愛意大利的格言和章節的標題,如“失去的愛之歌”,“夜之甕”,等等),曾稱贊過他出眾的“長”押韻詩“vnemlyu múze ya”(《我傾聽著繆斯》)和“lyubvi kontúziya”(《愛之傷害》),而我則以自己最好的(還沒有利用過的)發現來回敬他:“zápoved”(戒律)和“posápvat”(嗤之以鼻)。</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他對托爾斯泰擯棄兵法滿腔怒氣,而對安德烈·博爾康斯基親王則充滿了熾熱的敬佩——因為他剛剛才發現了,而我在十一歲時就第一次讀了這本書(在柏林普里瓦街我們昏暗的洛可可式公寓里的一張土耳其式的沙發上,公寓朝著一座有落葉松和侏儒雕像的陰暗潮濕的後花園,它們像一張舊明信片,永遠留在了那本書里)。</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突然看到自己穿著一所軍官訓練學校的制服:一九一六年,我們再度漫步走向村子,並且(和莫里斯·傑拉爾德和註定要死去的亨利·波因德克斯特一樣)換穿了衣服——尤里穿著我的白色法蘭絨衣服和條子領帶。</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那年他待在我們家的短短的一周里,我們想出了一種我從來沒有看見在什麽地方描寫過的奇特的娛樂。在我們花園盡頭一個茉莉花環繞的圓形小遊樂場中間有一架秋千。我們把繩子調節得使綠色的秋千踏板在仰臥於下面沙地上的人的額頭和鼻子之上僅僅兩英寸處蕩過。我們中的一個會站在踏板上開始玩,以越來越大的衝力蕩起秋千;另一個會躺下,把後腦勺放在規定好的地方,從一個似乎極高的高度,蕩秋千人的踏板會從仰臥者臉的上方嗖地飛過。</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三年後,作為鄧尼金軍隊里的一名騎兵軍官,他在克里米亞北部與紅軍作戰時犧牲。我在雅爾塔看見了他的遺體,他整個頭骨的前部被幾顆子彈的衝力壓陷了下去,當他越過了自己的小分隊,正要不顧危險地孤身攻擊一個紅軍的機槍掩體時,子彈像一架巨大的秋千的鐵踏板擊中了他。如果我能夠勝任為他寫墓誌銘的話,我可能這樣總結說——用比我在這里搜索枯腸能夠得到的豐富得多的詞匯——在尤里身上,一切感情、一切思想都為一種天賦所支配:即相當於道德上絕對巔峰的榮譽感。</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10.2
tag:iconada.tv,2024-01-10:3600580:BlogPost:1261602
2024-01-10T13:0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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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們現在要見到我的表哥尤里了,一個瘦痩的、膚色灰黃的男孩,有個頭髮剪得很短的圓腦袋和明亮的灰色眼睛。雙親已經離異,沒有男家庭教師照顧,是個沒有鄉間宅第的城里孩子,在許多方面都和我不一樣。</span><br></br> <br></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冬天他和父親葉夫根尼·勞施·馮·特勞本堡男爵在華沙度過,他的父親是華沙的軍事長官;夏天則在巴托沃或維拉,除非他母親,我那古怪的尼娜姑媽把他帶出國,到枯燥乏味的中歐溫泉療養地,她在那兒獨自長途散步,把他留給跑腿報信的男孩或女服務員照顧。…</span><br></br> <br></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們現在要見到我的表哥尤里了,一個瘦痩的、膚色灰黃的男孩,有個頭髮剪得很短的圓腦袋和明亮的灰色眼睛。雙親已經離異,沒有男家庭教師照顧,是個沒有鄉間宅第的城里孩子,在許多方面都和我不一樣。</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冬天他和父親葉夫根尼·勞施·馮·特勞本堡男爵在華沙度過,他的父親是華沙的軍事長官;夏天則在巴托沃或維拉,除非他母親,我那古怪的尼娜姑媽把他帶出國,到枯燥乏味的中歐溫泉療養地,她在那兒獨自長途散步,把他留給跑腿報信的男孩或女服務員照顧。</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鄉間,尤里很晚才起床,在我捕捉蝴蝶四五個小時後回家吃午飯前都見不到他。從他很小的時候起,他絕對是無所畏懼的,但是對“博物學”卻十分神經質,總是提防著,從來無法迫使自己去摸蠕動的東西,無法忍受一隻小青蛙像個人那樣在你握著的手里摸索著爬來爬去時的有趣的觸癢,或一條毛毛蟲爬上你赤裸的小腿時那謹慎的、令人愉快地涼涼的、有節奏地起伏著的輕撫。</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他收集塗上彩色的鉛制小士兵——這些對我毫無意義,但是他熟悉他們的軍裝,就和我熟悉不同的蝴蝶一樣。他不玩任何球類遊戲,不會像樣地投擲一塊石頭,不會遊泳,可是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不會,有一天,我們試圖從漂堵在鋸木廠附近的大堆圓松木上走過河去,當一根特別滑的樹幹開始在他腳下撲通一聲下沈並轉動的時候,他差一點被淹死。</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們初次開始意識到彼此的存在是一九〇四年在威斯巴登的聖誕節前後(我五歲半,他七歲):我記得他從一家紀念品商店出來向我跑過來,手里拿著一個breloque,一把一英寸長的小銀手槍,急著要給我看——突然摔趴在人行道上,但是自己爬了起來,沒有哭,不顧一個膝蓋流著血,仍然緊抓著他那微小的武器。</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一九〇九或一九一〇年的夏天,他熱情地將我帶進了梅恩·里德的充滿潛在戲劇性的作品之中。他讀的是俄文譯本(除了姓之外,他的其他一切都比我更具俄國特點),在尋找一個適合表演的情節的時候,往往會和費尼莫爾·庫珀的作品以及他自己充滿激情的創造結合起來。我則以較為超然的態度看待我們的遊戲,力圖按照原文進行表演。</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們的表演一般在巴托沃的園子里進行,那里的小徑比維拉的還要曲折、還要危機四伏。我們相互進行搜捕時用的是彈簧槍,它以相當大的力度發射出像鉛筆那麽長的小棍子(我們很是勇敢地從棍子的銅頭上擰下了防護橡皮吸杯)。後來有了各種形式的氣槍,用來發射蠟彈或小簇飛鏢,造成並不致命但常常是相當痛苦的後果。</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一九一二年,他帶來的那把用珍珠母板裝飾的威風的左輪手槍被我的家庭教師蘭斯基平靜地拿走鎖了起來,不過是在我們已經把一個皮鞋盒的蓋子崩成了碎片(作為真東西,一張紙牌A的前奏)以後——我們在傳說中許多個朦朧的歲月之前曾經進行過一次決鬥的綠色林蔭道上,在一個合於紳士身份的距離之外的地方輪流舉著盒蓋。</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第二年夏天,他和他母親去了瑞士——在他去世後不久(一九一九年),當她重回同一個飯店,住進他們那年七月住過的房間時,她把手塞進一把扶手椅的凹縫里找一枚掉落的髮卡,卻摸出了一個小小的上半身披著鎧甲的騎兵,馬沒有了,但是羅圈著的兩腿仍舊緊夾在一匹無形的戰馬上。</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10.1
tag:iconada.tv,2023-11-06:3600580:BlogPost:1246523
2023-11-06T05:22:15.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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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們之間關係的特點是習慣性地交流些平常的無聊話、可笑地混亂不清的語句、對想像的語調的建議性的模仿,以及標誌著幸福家庭的秘密準則的私下的玩笑。盡管如此,他對行為問題極端嚴格,當他對用人或小孩生氣的時候,常愛說些尖刻的話,但是他天生充滿了人道精神,不允許自己在責備奧西普給他準備錯了襯衫的時候真正很無禮,同樣,直接了解一個男孩子的自尊心會緩和指責的嚴厲程度,導致突然寬恕的結果。因此,有一天,當我為了逃避在課堂上進行沒有準備好的背誦而故意用剃刀在膝蓋上方劃了個口子(我至今仍有那道疤痕),他似乎無法使自己真正發起脾氣來的時候,我是困惑多於高興;他接著承認自己童年時一次類似的過失,這是對我沒有隱瞞真情的獎賞。</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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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們之間關係的特點是習慣性地交流些平常的無聊話、可笑地混亂不清的語句、對想像的語調的建議性的模仿,以及標誌著幸福家庭的秘密準則的私下的玩笑。盡管如此,他對行為問題極端嚴格,當他對用人或小孩生氣的時候,常愛說些尖刻的話,但是他天生充滿了人道精神,不允許自己在責備奧西普給他準備錯了襯衫的時候真正很無禮,同樣,直接了解一個男孩子的自尊心會緩和指責的嚴厲程度,導致突然寬恕的結果。因此,有一天,當我為了逃避在課堂上進行沒有準備好的背誦而故意用剃刀在膝蓋上方劃了個口子(我至今仍有那道疤痕),他似乎無法使自己真正發起脾氣來的時候,我是困惑多於高興;他接著承認自己童年時一次類似的過失,這是對我沒有隱瞞真情的獎賞。</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記得那個夏天的下午(那時已經覺得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其實只過去了四五年),他突然沖進我的房間,一把抓起我的捕蝶網,沖下遊廊的臺階——不久就溜溜達達地走回來了,大拇指和食指間捏著一隻稀有而華麗的俄國楊樹雌蛺蝶,他從書房陽臺上看見它在一片山楊樹葉上曬太陽。我記得我們沿著平坦的盧加公路長時間地騎自行車,以及他利落地——結實有力的小腿,穿著燈籠褲、花呢上衣,戴著方格帽子——完成騎上他那輛高鞍座的“杜克斯”的樣子。他的貼身男僕會把自行車推到門廊前,好像那是一匹聽話的馬一樣。父親會一面查看著車子擦得亮不亮,一面戴上他的小山羊皮手套,在奧西普焦急的目光下試驗一下輪胎氣夠不夠足。然後他會握住車把,把左腳放在突出在車架後部的金屬栓上,右腳在後輪的另一邊蹬地,這樣蹬了三四下以後(這時自行車已經啟動),再悠閑地把右腳移到腳蹬子上,把左腿往前移,坐在了車座上。</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俄國式的決鬥比起傳統的巴黎式決鬥來是一個嚴重得多的事件。這位編輯用了好幾天來決定是否接受這個挑戰。在這些日子的最後一天,一個星期一,我和平常一樣去上學。由於我沒有看報紙,我對整個事件一無所知。那天的某個時候,我意識到一本打開在某一頁的雜誌在大家手里傳遞著,引起了哧哧的笑聲。看準了時機的一使我擁有了證明是一份低級周刊的最新一期,上面登著關於我父親挑戰的聳人聽聞的報導,還有對他讓對手挑選武器這事的極其愚蠢的評論。針對他回到在自己的文章中批評過的一種封建習俗上去,這篇文章也進行了狡黠的挖苦。還大談他僕人的數量和成套服裝的數量。我發現他選擇了自己的姻兄海軍上將科洛梅茨耶夫,日俄戰爭中的一位英雄,作決鬥助手。在對馬海峽之戰中,我的這位當時具有海軍上校軍銜的姑父設法把他的驅逐艦靠攏了燃燒著的旗艦,救出了海軍總司令。</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第十章第一節</span></p>
<p><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梅恩·里德上尉的美國開拓時期的西部小說,經過翻譯和簡寫後,二十世紀初期在俄國兒童中非常流行,那時他在美國的聲名早已衰退很久了。因為懂英語,我能夠欣賞原文的未經刪節的《無頭騎士》。兩個朋友交換衣服、帽子、坐騎,不該死的人被錯殺了——這就是它錯綜複雜的情節的主渦流。在我記憶的書庫里,我有的那個版本(可能是英國版)始終是一本紅布裝訂的鼓鼓囊囊的書,有一幅淡灰色的卷首插圖,書新的時候,蒙上了一頁綿紙保護插圖的光澤。我看見這頁綿紙的時候它正在逐漸破損——先是錯誤地被折疊,然後被撕去——但是卷首插圖本身,無疑描繪的是露易絲·波因德克斯特那倒霉的兄弟(也許還有一兩隻郊狼,除非我想到的是《致命射擊》,梅恩·里德的另外一個故事),已經這樣長久地暴露在我想像的烈焰下,以致現在顏色已經完全褪去(但是奇跡般地被真正的東西取代了,如我在一九五三年春天把現在這一章翻譯成俄語的時候所注意到的那樣,也就是說,被從你我那年所租的牧場看到的景色所取代了:一片長滿了仙人掌和絲蘭的荒原,那天早晨從那兒傳來了一隻鵪鶉的悲鳴——我想是甘貝爾鵪鶉——使我充滿了受之有愧的成就和報償感)。</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9.7
tag:iconada.tv,2023-10-21:3600580:BlogPost:1246475
2023-10-21T13:30:00.000Z
堅硬如水
https://iconada.tv/profile/yanlianke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下課以後,我弄清了這份雜誌屬於我的一個最要好的朋友。我指責他背叛和嘲弄我。在接著發生的打鬥中,他向後撞倒在了一張書桌上,腳夾在一道縫里,踝子骨斷了。他臥床一個月,但是卻俠義地在他家人和老師面前隱瞞了我在事件中的責任。…</span></p>
<p></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下課以後,我弄清了這份雜誌屬於我的一個最要好的朋友。我指責他背叛和嘲弄我。在接著發生的打鬥中,他向後撞倒在了一張書桌上,腳夾在一道縫里,踝子骨斷了。他臥床一個月,但是卻俠義地在他家人和老師面前隱瞞了我在事件中的責任。</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看到他被擡下樓時的痛苦被淹沒在了我整體的苦惱之中。不知什麽原因,那天沒有車來接我,在乘著出租雪橇回家的又冷又單調的、慢得難以置信的歸途中,我有足夠的時間來仔細考慮問題。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麽在前一天,母親和我在一起的時間這麽少,而且沒有下樓來吃晚飯。我也明白了,泰爾南特,一位甚至比盧斯塔羅還要出色的武器教師,近來對我父親進行的是什麽樣的特殊訓練。<br/><br/>他的對手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我不斷問自己——劍還是子彈?抑或已經做出了選擇?我小心翼翼地喚起父親擊劍時那我所熱愛的、熟悉的、生氣勃勃的形象,並試圖將這個形象去掉防護面罩和護墊後,轉移到在某個谷倉或騎術學校的決鬥場上。我能夠看到他和對手都敞著胸,都穿著黑褲子,正在激烈地格鬥,他們有力的動作帶有即便是最有風度的擊劍手在真正交戰時也無法避免的那種古怪的別扭勁。這個景象是這樣的令人反感,我是這樣真切地感覺到一顆即將被刺穿的狂暴地跳動著的心臟的豐滿和無助,以至我發現自己在似乎短暫的一瞬間希望有一種比較抽象的武器。但是很快我就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雪橇沿著涅夫斯基大道緩慢行進,那兒,模糊的燈光在越來越深的暮色中搖曳,我想到父親放在他書桌右上抽屜里的那把沈重的黑色勃朗寧手槍。我熟悉那把手槍,就和我熟悉他書房里其他更顯著的東西一樣;水晶藝術品或有紋理的石頭,那個時候很時髦;發亮的家人的照片;巨大的、用柔和的光線照亮的佩魯吉諾的一幅畫;荷蘭畫家的明亮的蜜黃色小油畫;還有,就在桌子上方,是巴克斯特為我母親畫的朦朧的玫瑰色的彩粉畫像:畫家展示了她四分之三的臉部,絕妙地表現出了她清秀的相貌——往上梳的淺灰的頭髮(她二十幾歲頭髮就變灰了),前額的完美的曲線,鴿子一樣藍色的眼睛,脖子的優美輪廓。</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終於到家了,一走進門廳,我就聽見了響亮快活的聲音。帶著夢境里的安排的及時性,我的海軍上將姑父正從樓梯上走下來。我的父母在鋪著紅地毯的樓梯平臺上——那里一尊無臂的希臘女子大理石雕像掌管著放置來訪者名片的孔雀石鉢還在和他說著話,他往樓下走的時候,笑著擡頭向上看,並用手里拿著的手套拍打欄桿。我馬上就明白不會有決鬥了,對方用道歉迎接了挑戰,一切都沒事了。我擦過姑父身邊到了樓梯平合。我看見了母親平日的寧靜的面容,但是卻無法看我的父親。這時事情發生了:我心中湧起了和布伊內號的船長將它開到燃燒著的蘇沃洛夫號旁邊的時候將它托起的同樣的巨浪,而我沒有手絹;要在十年以後,在一九二二年的某個夜晚,在柏林的一次公開講演會上,我父親才會在擋住兩個俄國法西斯分子射向講演者(他的老朋友米柳科夫)的子彈、同時有力地擊倒其中一個刺客時,被另一個擊中要害。但是這個未來的事件並沒有在我們聖彼得堡宅子明亮的樓梯上投下任何陰影;那隻放在我頭上的冷靜的大手沒有顫抖,而在一盤困難的象棋排局中的幾種走棋的設想也還沒有在棋盤上交融起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而在這一切背後仍然存在著一個非常特殊的我極力想要繞過去的情感深淵,唯恐自己會涕淚滂沱,這就是潛存在我對父親的尊敬之下的溫柔的友情;我們之間完美和諧的魅力;我們密切關注的倫敦報紙上有關溫布爾登網球比賽的消息;我們解決的象棋排局;每當我提到當前的某個次要詩人時從他舌尖如此得意洋洋地滾滾而下的普希金抑揚格詩行。</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9.6
tag:iconada.tv,2023-10-17:3600580:BlogPost:1246522
2023-10-17T21:30:00.000Z
堅硬如水
https://iconada.tv/profile/yanlianke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確實,父親是個非常活躍的人,但是,就像經常發生在著名的父親的子女們身上的那樣,我通過自己的多棱鏡看待他的活動,它將我的老師們看到的相當威嚴的光分解成許多迷人的色彩。由於他的多種興趣——犯罪學的、立法的、政治的、編輯的、慈善的——他需要參加許多委員會的會議,這些會常常在我們家召開。總是能從我們巨大而回聲蕩漾的門廳的另一端傳過來的奇怪的聲音中推測出即將召開一個這樣的會議了。我放學回家的時候,我們的看門人會在那里,在大理石樓梯下面的凹室里,忙著削鉛筆。他用的是一個笨重的老式機器,有一個轉輪,他一隻手迅速轉動轉輪的把手,另一隻手握著塞在一個側面的小孔里的鉛筆。…</span><br></br><br></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確實,父親是個非常活躍的人,但是,就像經常發生在著名的父親的子女們身上的那樣,我通過自己的多棱鏡看待他的活動,它將我的老師們看到的相當威嚴的光分解成許多迷人的色彩。由於他的多種興趣——犯罪學的、立法的、政治的、編輯的、慈善的——他需要參加許多委員會的會議,這些會常常在我們家召開。總是能從我們巨大而回聲蕩漾的門廳的另一端傳過來的奇怪的聲音中推測出即將召開一個這樣的會議了。我放學回家的時候,我們的看門人會在那里,在大理石樓梯下面的凹室里,忙著削鉛筆。他用的是一個笨重的老式機器,有一個轉輪,他一隻手迅速轉動轉輪的把手,另一隻手握著塞在一個側面的小孔里的鉛筆。</span><br/><br/><span style="font-size: 12pt;">多年以來,他一直是能夠想像出來的最老式的那類“忠僕”,充滿了奇特的才智,他風度翩翩地用兩根手指左右抹平他的八字鬍,身上總有淡淡的炸魚的氣味:它來自他神秘的地下室住所,他在那里有一個極其肥胖的妻子和一對雙胞胎——一個和我同齡的男生和一個藍色的眼睛有點斜視、有一頭紅棕色頭髮、經常出沒的邋遢的小黎明女神;但是削鉛筆這份例行工作想必使可憐的老烏斯金十分氣憤——因為我欣然地對他充滿了同情,我,這個只用非常尖的鉛筆寫東西的人,總是在周圍的小瓶子里存放著大把的B3鉛筆,每天要轉動裝置上(夾在桌子邊上)的那個把手百來次,在它的小抽屜里很快就積滿了那麽多黃褐色的鉛筆屑。後來發現他早就和沙皇的秘密警察有接觸——當然,和捷爾任斯基或雅戈達的手下相比都是些新手,可仍然是相當麻煩的。</span><br/><br/><span style="font-size: 12pt;">例如,早在一九〇六年,警方懷疑我父親在維拉舉行秘密會議,就僱用了烏斯金為他們服務,他於是懇求我父親在那年夏天把他作為額外的門房(他原來在盧卡維什尼科夫家當過餐具管理員)帶到鄉間去,用了什麽借口我想不起來了,但是深藏的目的是刺探發生的不論什麽事情;正是他,無處不在的烏斯金,在一九一七到一九一八年的冬天英勇地帶領獲勝的蘇維埃代表來到父親在二樓的書房,並且從那兒,穿過一間音樂室和我母親的起居室,到了我出生的東南角的房間,到了墻上的壁龕,到了閃著彩色光芒的冠冕形頭飾旁,這成了他當年給我捉到的一隻鳳蝶的充分的報償。</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晚上八點左右,門廳將存放上一大堆的厚長大衣和套鞋。在藏書室旁邊的一間委員會議室里,在一張鋪著綠色臺面呢的長桌旁(那些削得漂亮的尖尖的鉛筆已經分放好了),我的父親和他的同事們會聚集在一起討論他們反對沙皇的某個階段。在喧鬧的聲音之上,幽暗角落里的一座高大的鐘會突然發出威斯敏斯特的鐘樂聲;越過委員會議室是神秘的深處——儲藏室,盤旋而上的樓梯,一間勉強算做餐具室的房間——我和堂兄尤里曾常常在到得克薩斯去的路上舉著拔出來的手槍在此稍作停留,也是在這里,一天夜里警察安放了一個睡眼惺忪的胖間諜,他被發現後吃力地跪在我們的圖書管理員柳德米拉·鮑里索夫娜·格林伯格面前。但是我怎麽可能和學校的老師討論這一切呢?</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反動的報刊從來沒有停止過對父親政黨的攻擊,我對那些時不時出現的、多少有點庸俗的漫畫——我父親和米柳科夫把聖徒俄羅斯放在盤子里交給猶太世界之類的東西——也已經相當習慣了。但是有一天,我想是在一九——年冬天,右翼報紙中最有影響力的一家僱用了一名聲名不好的記者,編造了一篇惡言誹謗的文章,包含了我父親不能置之不理的含沙射影的東西。既然文章具體作者的盡人皆知的無賴性使他成為“不可決鬥”的人物(如俄國決鬥準則所說的neduelesposobny),我父親要求和刊登那篇文章的報紙的聲名或許不那麽惡劣的編輯決鬥。</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9.5
tag:iconada.tv,2023-10-16:3600580:BlogPost:1246360
2023-10-16T16:30:00.000Z
堅硬如水
https://iconada.tv/profile/yanlianke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雖然在聖彼得堡冬天下大雪比,譬如說,波士頓周圍地區要經常得多,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夾雜在這個城市的無數雪橇中行駛的幾輛汽車,不知怎的似乎從來沒有陷入到現代汽車在新英格蘭地區一個美好的下雪的白色聖誕節的那種令人討厭的麻煩中。許多奇怪的力量參與了這個城市的建設。人們會得出結論,認為雪的堆積——沿著人行道的被風吹積成的整齊的雪堆和堅實地平鋪在路面上八角形的大木塊上的雪——是由街道的幾何學原理和雪雲的物理學定律之間的某種非神明因素結合造成的。總之,開車到學校從來沒有超過一刻鐘的時間。我們的家在莫斯卡亞街四十七號。…</span><br></br> <br></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雖然在聖彼得堡冬天下大雪比,譬如說,波士頓周圍地區要經常得多,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夾雜在這個城市的無數雪橇中行駛的幾輛汽車,不知怎的似乎從來沒有陷入到現代汽車在新英格蘭地區一個美好的下雪的白色聖誕節的那種令人討厭的麻煩中。許多奇怪的力量參與了這個城市的建設。人們會得出結論,認為雪的堆積——沿著人行道的被風吹積成的整齊的雪堆和堅實地平鋪在路面上八角形的大木塊上的雪——是由街道的幾何學原理和雪雲的物理學定律之間的某種非神明因素結合造成的。總之,開車到學校從來沒有超過一刻鐘的時間。我們的家在莫斯卡亞街四十七號。</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然後是奧金斯基王子的府邸(四十五號),然後是意大利大使館(四十三號),然後是德國大使館(四十一號),然後是寬闊的瑪麗亞廣場,進了廣場門牌號碼遞減。廣場的北面有一個小公園。有一天,人們在里面的一棵椴樹上發現了一個耳朵和一個手指——一個恐怖分子的殘骸,他在廣場的另一面自己的房間里安裝一個致命的小包時失手。那些同樣的樹木(在珍珠色的霧靄中的銀絲圖案,背景中浮現出聖以撒教堂的青銅圓穹)也見證過兒童們徒勞地想爬進枝葉間以逃避鎮壓第一次革命(一九〇五至一九〇六年)的馬上憲兵隊,被任意開槍打落下來。不少這類的小故事都和聖彼得堡的廣場及街道有關。</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到了涅夫斯基大道後,要沿著它開上一大段,在此期間,開心的事是不用費勁就超過某個乘輕便雪橇的披著斗篷的衛兵,他的兩匹拉雪橇的黑色牡馬呼哧呼哧地吐著氣,在防止硬雪塊飛到乘客臉上的鮮亮的藍色防護網下飛奔。左手邊的一條名字很可愛的街——商隊街——帶你經過一個令人難忘的玩具店。然後是西尼澤力馬戲場(以其摔跤比賽聞名)。最後,在跨過一條冰封的運河後,車子就開到了莫霍瓦雅街(青苔街)上的特尼謝夫學校的大門前。</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的父親是俄國偉大的無階級的知識分子中的一員,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認為把我送到一所以其民主的原則,在階級、種族和宗教信仰方面一視同仁的政策和現代化的教育方法著稱的學校去學習是正確的。除此之外,特尼謝夫學校和別的任何學校在時間和空間上沒有什麽不同。和所有的學校一樣,男孩子們容忍一些老師,討厭另一些老師,而且,也和所有的學校一樣,存在著下流的俏皮話和色情信息的不斷交流。因為我在體育運動方面很出色,要是我的老師不那麽急切地企圖拯救我的靈魂的話,我是不會覺得上學這事讓人那麽沮喪的。</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他們指責我不去適應環境;指責我“炫耀”(主要是俄語作業里充斥著英語和法語詞匯,而對我來說這些詞很自然就出現);指責我拒絕碰盥洗室里骯髒的濕毛巾;指責我打架的時候用手指關節,而不是像俄國愛打架的人那樣用拳頭的底面扇人。對體育運動甚少了解的校長,雖然很稱贊其需要密切合作的優點,卻對我在足球中總是守門,“而不是和別的球員一起跑來跑去”而心存疑慮。另一件激起憤慨的事是我坐小汽車上下學,而不是像別的學生、那些聽話的小民主分子那樣坐有軌電車或馬車上學。有一個老師把臉厭惡地皺成一副怪樣子,給我建議說,至少我可以讓汽車停在兩三個街區之外,這樣我的同學就可以不用看見一個穿制服的司機脫帽致意的樣子了。好像是學校允許我提著一隻死老鼠的尾巴到處走,只要我不把它舉在別人的鼻子底下晃悠就行。</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然而,最糟糕的情況出自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即使在那個時候,我對參加任何種類的活動和社團都極其反感。我不願參加課外小組的活動——鄭重地選舉負責人員、宣讀就歷史問題所寫的報告的辯論社,以及,到了高年級,討論當前政治事件的更為雄心勃勃的集會——惹怒了老師里最和藹和最好心的一位。不斷要我參加這個或那個組織的壓力從未能夠使我放棄抵抗,而是造成了一種緊張關係,這種緊張並沒有因為每個人都在嘮嘮叨叨地反復提起我父親樹立的榜樣而有所緩和。</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9.4
tag:iconada.tv,2023-10-16:3600580:BlogPost:1246474
2023-10-16T12:3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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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父親會微喘著從流著汗的紅臉上摘下凸面的擊劍防護面罩,親吻我說早安。這個地方把學術和體育、書封面的皮革和拳擊手套的皮革令人愉快地結合了起來。沿著排滿了書的墻壁放著寬大的皮扶手椅。一個在英國購買的練習拳擊用的考究的“吊球”裝置——四根鋼柱支撐著一塊吊著梨形拳擊袋的厚木板——在寬敞的房間的一頭閃閃發光。這個裝置的目的受到了質疑,特別是在它的拳擊袋發出的嗒-嗒-嗒的像機關槍一樣的聲音這一點上,男管家的解釋被一九一七年從窗戶進來的一些全副武裝的街頭戰士勉強接受,認為是對的。…</span><br></br><br></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父親會微喘著從流著汗的紅臉上摘下凸面的擊劍防護面罩,親吻我說早安。這個地方把學術和體育、書封面的皮革和拳擊手套的皮革令人愉快地結合了起來。沿著排滿了書的墻壁放著寬大的皮扶手椅。一個在英國購買的練習拳擊用的考究的“吊球”裝置——四根鋼柱支撐著一塊吊著梨形拳擊袋的厚木板——在寬敞的房間的一頭閃閃發光。這個裝置的目的受到了質疑,特別是在它的拳擊袋發出的嗒-嗒-嗒的像機關槍一樣的聲音這一點上,男管家的解釋被一九一七年從窗戶進來的一些全副武裝的街頭戰士勉強接受,認為是對的。</span><br/><br/><span style="font-size: 12pt;">當蘇維埃革命使我們必須離開聖彼得堡時,那書房就解體了,但是它的一些殘留下來離奇古怪的小東西不斷在國外出現。大約十二年以後,我在柏林的一家書店里無意中發現了一個這樣的流浪兒,上面有我父親的藏書標誌。結果,特別相稱的是,這本書是威爾斯(1866——1946,英國小說家,科幻小說的開創者,著名作品有和《星際戰爭》)又過了十年之後,一天,我在紐約公共圖書館里發現,在我父親名下的索引中有一本簡明的書目集,那是當開列在里面的有名無實的書仍舊紅潤光亮地站立在他的書架上的時候,他私人出錢印刷的。</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匆匆沿著原路回去的時候,他會重新戴上他的防護面罩,繼續他的跺腳和猛刺。門廳的大壁爐里,木柴發出劈啪的爆裂聲,離開這溫暖的地方,門外冰冷的空氣給人的肺以強烈的震撼。我需要弄清我們兩輛汽車中的哪一輛,是奔馳還是沃爾斯利,在等著送我到學校去。奔馳是灰色單排座活頂轎車,是較老的一輛,開車的是沃爾科夫,一個溫和的、臉色蒼白的司機。比起在它之前的那輛沒有特色、沒有突出的車頭、開起來沒有聲響的電動雙門廂式轎車來,它的線條似乎顯然有活力得多;但是,那輛相對較長的黑色英國高級豪華小轎車剛一來到,和他共用車庫的時候,就輪到它帶上了一種過時的、頭重腳輕的樣子,引擎罩可憐巴巴地縮在那里。</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能夠坐比較新的那輛車意味著興高采烈地開始這一天。另一個司機皮洛戈夫是個矮胖子,黃褐色的皮膚,和他穿在燈芯絨套服外面的皮衣以及橙褐色的綁腿顏色非常相稱。當有什麽交通障礙迫使他不得不剎車的時候(他剎車時總是突然以一種奇特的富有彈性的方式伸展開自己),或者當我企圖通過那吱吱作響而且不很有效的通話管和他交談打攪了他的時候,透過玻璃隔板看得見他的粗壯的脖子的背後會變成深紅色。他毫不掩飾地偏愛開有三四個季節我們在鄉間使用過的結實的歐寶折篷汽車,會開到時速六十英里(想要明白在一九一二年這開得有多麽猛,你得把今天速度的膨脹考慮進去):確實,夏季自由的實質——不用上學的非城市生活——在我的腦子里一直和暢通的減音器排放在長長的公路上的那引擎任性的轟鳴聯系在一起。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第二年,當皮洛戈夫應征入伍後,膚色很深、圓睜著眼睛的齊加諾夫接替了他,他曾是個賽車好手,參加過俄國和國外的各種比賽,在比利時的一次嚴重的撞車事故中斷了好幾根肋骨。後來,在一九一七年的某個時候,我父親從克蘭斯基內閣辭職後不久,齊加諾夫決定——盡管父親極力反對——為了避免大馬力的沃爾斯利被充公,把汽車給拆了,把零部件分散藏在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再後來,在一個陰暗悲慘的秋天,隨著布爾什維克的優勢日益加強,克蘭斯基的副官之一向我父親要一輛結實的汽車,以備總理被迫倉促離開時可能要用;但是我們老弱的奔馳不行,而沃爾斯利已經令人難堪地消失了,如果我仍珍視對這個要求的記憶的話(最近我的這位著名的朋友否認了這件事,但是他的副官肯定是提出過這個要求的),那只是從寫作的觀點出發的——是因為它在主題上和一七九一年克里斯蒂娜·馮·科爾夫在瓦雷納事件中的作用產生了有趣的回響。</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9.3
tag:iconada.tv,2023-10-15:3600580:BlogPost:1246359
2023-10-15T04:3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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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想要列出他發表在各種期刊,如《言論》或《法律評論》上的實實在在是數以千計的文章是不可能的。在後面的一章里我談到他的一本具有歷史趣味的書,是關於在戰時對英國進行的一次半官方性質的訪問的。他的一些涉及一九一七到一九一九年的回憶錄被收集在黑森在柏林出版的《俄國革命文獻》中。一九二〇年一月十六日,他在倫敦國王學院以“蘇聯的統治和俄國的未來”為題發表了一篇演說,一周以後刊登在《新聯邦》第十五期的增刊上(整齊地粘貼在我母親的剪貼簿上)。同年春天,我在劍橋大學為大學倶樂部組織的辯論會做準備時,把父親文章的大部分都背了下來;(獲勝的)布爾什維克主義的辯護士是一個來自《曼徹斯特衛報》的人;我忘了他的名字了,但是記得我在背完了記在腦子里的東西以後,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政治講話。…</span><br></br><br></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想要列出他發表在各種期刊,如《言論》或《法律評論》上的實實在在是數以千計的文章是不可能的。在後面的一章里我談到他的一本具有歷史趣味的書,是關於在戰時對英國進行的一次半官方性質的訪問的。他的一些涉及一九一七到一九一九年的回憶錄被收集在黑森在柏林出版的《俄國革命文獻》中。一九二〇年一月十六日,他在倫敦國王學院以“蘇聯的統治和俄國的未來”為題發表了一篇演說,一周以後刊登在《新聯邦》第十五期的增刊上(整齊地粘貼在我母親的剪貼簿上)。同年春天,我在劍橋大學為大學倶樂部組織的辯論會做準備時,把父親文章的大部分都背了下來;(獲勝的)布爾什維克主義的辯護士是一個來自《曼徹斯特衛報》的人;我忘了他的名字了,但是記得我在背完了記在腦子里的東西以後,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政治講話。</span><br/><br/><span style="font-size: 12pt;">父親去世前兩個月,流亡者的雜誌《戲劇和生活》開始連載他對童年的回憶(他和我此時有了重疊——時間太短了)。我看到里面精彩地描述了第三高級中學他的那位學究式的拉丁語老師發脾氣之可怕,以及父親從很早就開始了的對歌劇的終生熱愛:他想必聽過一八八〇到一九二二年之間的幾乎每一個一流歐洲歌唱家的演唱,雖然不會演奏任何音樂(除了非常莊重地奏出《魯斯蘭》序曲的開頭部分的和弦之外),卻記得他最喜歡的歌劇的每一個音符。沿著這條震動的琴弦,一個漏過了我的傳承優美旋律的基因,從十六世紀的那位管風琴手沃爾夫岡·格勞恩開始,流經我的父親到了我兒子的身上。</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十一歲的時候,父親認為進入特尼謝夫學校可能會給我在家里受到的並仍在接受的家庭教師的教育以有利的補充。這是聖彼得堡最傑出的學校之一,遠比它所屬範疇中的一般高級中學要年輕、現代化和自由化得多。全部課程包括十六個“學期”(八個高級中學的年級),大約相當於美國中學的後六年加上大學的頭兩年。我在一九——年一月份入學時,發現自己在第三“學期”,或者說,按美國學制是第八年級的開始。</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學校從九月十五日開學,課一直上到五月二十五日,中間有幾次間歇:一次两週長的學期間的間隔——似乎是為那棵巨大的、樹端的星星觸及我們最漂亮的客廳的淺綠色天花板的聖誕樹騰出位置來——和一週復活節假,放假期間彩蛋使早餐桌上的氣氛活躍起來。由於雪和霜從十月份一直持續到四月份,無怪乎我有關學校的記憶一般都明顯和冬季有關。</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當伊萬第一(有一天突然消失了)或伊萬第二(他將會看到我派他去執行浪漫差事的時候)在八點左右來叫醒我的時候,外面的世界仍舊籠罩在北極嚴寒褐色的昏暗之中。臥室里的電燈帶有一種陰沈、刺目的黃疸色彩,刺痛我的眼睛。我會用手托著嗡嗡作響的耳朵,把胳膊支在枕頭上,迫使自己做十頁沒有做完的作業。在我的床頭桌上,在有兩個青銅獅頭的低矮的臺燈旁,放著一座別致的小鐘:一個直立的水晶容器里面,像書頁一樣的、有黑色數字的象牙白色的薄片從右向左翻動,每一片停留一分鐘,就像在老式電影銀幕上的商業廣告劇照一樣。我給自己十分鐘把內容用鐵版照相法印在腦子里(如今要用上我兩個小時!),然後,比方說,花十幾分鐘洗澡、穿衣(在伊萬的幫助之下)、飛奔下樓、吞下一杯溫吞吞的可可——我從它表面的中心揭去了一圈凝結了的褐色起皺的薄層。上午總是塞得滿滿的,而諸如一位絕妙的、堅韌的法國人盧斯塔羅先生給我上的拳擊和擊劍這樣的課程就不得不中斷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然而他仍舊幾乎每天都來,和我父親鬥拳或擊劍。我會連皮大衣都沒有全穿好就衝過綠色的客廳(在聖誕節過了很久之後,那里還會縈繞著杉樹、熱蠟和橘子的氣味),向書房跑去,從那兒傳出來跺腳和刮擦混合的聲音。我會在那里看見我的父親,一個高大、強壯的男人,因為穿著白色訓練服而顯得更加高大,在猛刺和閃避,而他那靈敏的教練則在花劍撞擊的鏘鏘聲中加進有力的喊叫(“Battez!”“Rtompez!”)。</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9.2
tag:iconada.tv,2023-02-14:3600580:BlogPost:1188531
2023-02-14T10:3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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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他釋放後被禁止參加民眾的選舉,但是(在沙皇統治之下的一個十分普遍的自相矛盾的現象)卻可以自由地在尖銳的自由派雜誌《信論》中工作,他每天為此投入多至九個小時的時間。<br></br> <br></br> 在一九一三年,因為他從基輔發出的一篇報道,他被政府象征性地罰款一百盧布(約等於現在同等數目的美元)。在基輔,一場暴風驟雨般的審判後,貝利斯被判無罪,他並沒有為了“祭祀儀式”的目的殺死一個基督教男孩:正義和公眾輿論在舊俄國偶爾仍舊能夠取勝;而舊俄國只剩下五年的時間了。<br></br> <br></br> 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後不久,他就應征入伍,被派往前線。最終他被派到聖彼得堡的參謀部。軍人的道德使他沒有積極參加到一九一七年三月第一次自由派革命的動亂中去。從一開始,歷史似乎就急切地要剝奪他在一個西方模式的俄羅斯共和國里充分展現政治家的偉大天才的機會。…<br></br> <br></br></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他釋放後被禁止參加民眾的選舉,但是(在沙皇統治之下的一個十分普遍的自相矛盾的現象)卻可以自由地在尖銳的自由派雜誌《信論》中工作,他每天為此投入多至九個小時的時間。<br/> <br/> 在一九一三年,因為他從基輔發出的一篇報道,他被政府象征性地罰款一百盧布(約等於現在同等數目的美元)。在基輔,一場暴風驟雨般的審判後,貝利斯被判無罪,他並沒有為了“祭祀儀式”的目的殺死一個基督教男孩:正義和公眾輿論在舊俄國偶爾仍舊能夠取勝;而舊俄國只剩下五年的時間了。<br/> <br/> 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後不久,他就應征入伍,被派往前線。最終他被派到聖彼得堡的參謀部。軍人的道德使他沒有積極參加到一九一七年三月第一次自由派革命的動亂中去。從一開始,歷史似乎就急切地要剝奪他在一個西方模式的俄羅斯共和國里充分展現政治家的偉大天才的機會。<br/> <br/> 在一九一七年臨時政府的初期——也就是說,在立憲民主黨仍舊參與其中的時期——他在內閣會議中擔任重要但是並不引人注目的執行書記的職位。在一九一七到一九一八年的冬季,他被選入立憲會議,結果卻在它解散時被精力充沛的布爾什維克的水手們逮捕。<br/> <br/> 但是在那些日子里,命令和收回成命的命令造成的混亂有利於我們這方:父親沿著一條幽暗的走廊往前走,看見盡頭處有一扇開著的門,出門走上了一條小街,前往克里米亞,只帶了他預先囑咐他的貼身男僕奧西普給他放在一個隱蔽的角落里的背包,和我們好心的廚師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主動加上的一包魚子醬三明治。<br/> <br/> 從一九一八年中到一九一九年初,在布爾什維克的兩次佔領之間,在和鄧尼金軍隊中的好戰分子的不斷摩擦中,他是一個地區——克里米亞地區——政府中的司法部長(“少法部長”,他常常挖苦地說)。一九一九年他開始了自願流亡的生活,先是住在倫敦,然後在柏林,在那里,他和黑森合作編輯自由派的流亡者日報Rul《舵手》),直到一九二二年被一個明險的暴徒暗殺,此凶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希特勒任命為俄國移民事務行政官員。</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他寫了大量的東西,主要是關於政治和犯罪學方面的文章。他熟知好幾個國家的散文和詩歌,能夠背誦幾百首詩(他最喜歡的俄國詩人是普希金、邱特切夫和費特——他發表過一篇關於費特的很好的文章),是一個狄更斯權威,除了福樓拜之外,還高度評價司湯達,巴爾扎克和左拉,依我之見是三個令人生厭的平庸之輩。他曾經承認,創作一篇故事或一首詩歌,任何故事或詩歌,對他來說都和制造一臺電動的機器一樣,是難以理解的奇跡。但另一方面,他寫法學和政治方面的文章則一點問題都沒有。<br/> <br/> 他的寫作風格得體、盡管頗為單調,即使在今天,雖然里面充斥著來自古典文學教育的古老的比喻和俄羅斯新聞寫作的誇張的陳詞濫調,仍然有著——至少對我遲鈍了的耳朵而言——自身特有的吸引人的古老的尊嚴,和他多彩的、富有奇趣的、常常是充滿詩意的、有時粗俗的日常言談形成強烈的對照。保存下來的他的一些聲明(以<span style="font-size: 10pt;">“Grazoyens”</span>)和社論的草稿是以描紅簿式的斜體、極其明快流暢、均勻得難以相信的字跡寫出來的,幾乎沒有任何修改,有一種純凈、一種確信、一種思想和物質的共同作用,把它和我自己的賊眉鼠眼的字跡和淩亂的草稿、和現在對我花了兩個小時描寫他兩分鐘時間內寫下的完美的書法的字行進行大屠殺般的修改和重寫、再修改相比,我覺得很有意思。<br/> <br/> 他的草稿是他當時思想的謄清稿。他就這樣以驚人的自如和速度(很不舒服地坐在一座淒涼的宮殿的教室里的兒童書桌前)寫出了米哈伊爾大公(在沙皇聲明他和他兒子放棄王位後的下一個王位繼承人)退位的全文。難怪他也是一個令人欽佩的演說家,一個具有“英國風格”的沈著冷靜的雄辯家,他回避使用剁肉的手勢和煽動家們辭藻華麗的狂吠,而在這一點上,我這個如果面前沒有一張打好了字的紙,就是個可笑的用詞不當的家夥的人,一點也沒有繼承下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僅僅是在不久以前我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一部重要的<span style="font-size: 10pt;">Sbornik state ypougolov nomupravu(</span>刑法文集),是在一九〇四年在聖彼得堡出版的。這本書極為罕見的、可能是獨一無二的一冊(原先是一位叫米哈伊爾·耶夫格拉福維奇·霍杜諾夫的人所有,這是用紫墨水印章打在扉頁上的)是一位好心的旅行者安德魯·菲爾德一九六一年訪問俄國時在舊書店里買了送給我的。<br/> <br/> 這是一本三百一十六頁的書,包括了十九篇文章。在其中的一篇里(一九〇二年寫的《性犯罪》),父親在某種奇怪的意義上頗具預言性地討論了(在倫敦)<span style="font-size: 10pt;">àl' age leplu stendre</span>小姑娘,就是說,八到十二歲,成了好色之徒的犧牲品的案例。在同一篇文章中,他對各種反常行為表現出了一種極其開放和“現代”的態度,附帶著給“同性戀”造了一個便利的俄語詞:<span style="font-size: 10pt;">ravnopoly</span>。</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第9章)9.1
tag:iconada.tv,2023-01-12:3600580:BlogPost:1188326
2023-01-12T04:00:00.000Z
堅硬如水
https://iconada.tv/profile/yanlianke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面前有一本黑布面裝訂的破舊的大剪貼簿。里面收集有舊的文件,包括學位證書、草稿、日記、身份證、鉛筆寫的便條,以及一些印刷品,我母親在布拉格去世之前一直由她精心保管,後來,在一九三九到一九六一年之間經歷了各種各樣的變遷。靠著這些文件的幫助和我自己的回憶,我寫出了父親如下的簡短的傳記。</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弗拉基米爾·德米特里耶維奇·納博科夫,法學家、政論家和政治家,司法大臣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維奇·納博科夫和瑪麗亞·馮·科爾夫女男爵的兒子,一八七〇年七月二十日出生在聖彼得堡附近的皇村,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八日在柏林死於一名刺客的子彈之下。<br></br><br></br>十三歲以前他在家中接受法國和英國女家庭教師及俄國和德國男家庭教師的教育;從後者之一那里他獲得並傳給了我<span style="font-size: 10pt;">passio et morbus…</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面前有一本黑布面裝訂的破舊的大剪貼簿。里面收集有舊的文件,包括學位證書、草稿、日記、身份證、鉛筆寫的便條,以及一些印刷品,我母親在布拉格去世之前一直由她精心保管,後來,在一九三九到一九六一年之間經歷了各種各樣的變遷。靠著這些文件的幫助和我自己的回憶,我寫出了父親如下的簡短的傳記。</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弗拉基米爾·德米特里耶維奇·納博科夫,法學家、政論家和政治家,司法大臣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維奇·納博科夫和瑪麗亞·馮·科爾夫女男爵的兒子,一八七〇年七月二十日出生在聖彼得堡附近的皇村,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八日在柏林死於一名刺客的子彈之下。<br/><br/>十三歲以前他在家中接受法國和英國女家庭教師及俄國和德國男家庭教師的教育;從後者之一那里他獲得並傳給了我<span style="font-size: 10pt;">passio et morbus aureliani</span>。一八八三年秋,他開始上一所在當時的加加寧街(想來在二十年代被短視的蘇維埃人改了名字)上的“高級中學”(相當於美國的把“中學”和“大專”結合在一起的學校)。<br/><br/>他想要出類拔萃的願望是無法抑制的。一個冬夜,因為落下了指定的作業,他寧願得肺炎也不願在黑板前受嘲笑,希望能夠及時地病上一場,便把自己暴露在極地的嚴寒之下,只穿件襯衫式長睡衣坐在打開的窗前(窗子朝向皇宮廣場和它在月光下十分光潔的柱形紀念碑);第二天早晨他身體依然十分健康,而他不該有的好運氣是,病倒的恰是那個他害怕的老師。<br/><br/>一八八七年五月他十六歲時完成了高級中學的課程,獲得金獎,進入聖彼得堡大學學習法律,於一八九一年一月畢業。他到德國繼續深造(主要在哈雷)。三十年後,他的一個曾和他一起在黑森林騎車旅行的同學,把我父親當時帶著的那本寄給了我寡居的母親,在書的扉頁上寫著“法國文學中不可超越的明珠”——一個至今仍然適用的觀點。</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一八九七年十一月十四日(此後每一年,在我們這個重視紀念日的家庭里,都一絲不茍地紀念這個日子)他和鄉間鄰人二十一歲的女兒葉連娜·伊萬諾夫娜·盧卡維什尼科夫結婚,生了六個子女(第一個是個死產男嬰)。</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一八九五年他成了宮廷初等侍衛官。從一八九六到一九〇四年,他在聖彼得堡帝國法學院教授刑法學。作為宮廷侍衛官,在從事社會行為之前應該請求獲得“侍衛大臣”的同意。自然,我父親在《法律評論》上發表他著名的文章《基什涅夫大屠殺》時並沒有提出請求,他在這篇文章里譴責了警方在一九〇三年推行基什涅夫方案中所扮演的角色。<br/><br/>根據帝國裁定,他在一九〇五年一月被免去了宮廷里的頭銜,在那之後,他和沙皇政府斷絕了一切聯系,堅定地投入了反對專制的政治活動,同時繼續從事法律工作。從一九〇五到一九一五年他是國際犯罪學協會俄國分會的主席,在荷蘭開大會的時候,如果需要,他把俄語和英語的講話口譯成德語和法語,反之亦然,自己找到樂趣,也令聽眾大感驚奇。他口若懸河地反對死刑。在公私事務上都毫不動搖地遵守自己的原則。在一九〇四年的一次官方宴會上,他拒絕為沙皇的健康乾杯。<br/><br/>據說他在報紙上泰然地刊登廣告出售自己的宮廷制服。從一九〇六到一九一七年他和I·V·黑森及A·I·卡明卡合編了俄國少數幾種自由派報紙之一的Rec,即立憲民主黨——後來改名為更加恰當的人民自由黨——的一員。蘇聯的詞典編撰者們在少見的對他生平的評論中,對他的見解和成就作了雖然可惡卻是徒勞的雜七雜八的論述,想必以他強烈的幽默感,他會覺得極其可笑。在一九〇六年,他被選為第一屆俄國國會(國家杜馬)議員,這是一個人道的、崇高的機構,主導思想是自由主義的(但是受到蘇聯宣傳的影響,無知的外國出版家常常把它和古老的“貴族杜馬”混為一談!)。他在那里做了好幾次精彩的演講,引起了全國性的反響。不到一年,當沙皇解散杜馬的時候,一些議員,包括我父親(如他在芬蘭火車站照的一張相片上顯示的那樣,把火車票塞在帽箍下面)在內,到維堡去召開了一屆不合法的會議。一九〇八年五月,他開始了三個月的監獄生活,這是對他和他們群體在維堡發表的革命宣言的多少有點遲來的懲罰。“V在今年夏天弄到‘Egerìas’〔斑點林蛾〕了嗎?”他在從獄中秘密傳遞出來的一張條子上問道,這是通過一個被收買的警衛和一個忠實的朋友(卡明卡)傳到我在維拉的母親手里的。“告訴他我在監獄的天井里看到的只有黃粉蝶和菜粉蝶。”</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8.6
tag:iconada.tv,2023-01-11:3600580:BlogPost:1188322
2023-01-11T04:0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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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他做了許多其他的專利交易,全都是些異想天開的東西,在他的岳父去世、他繼承到一大筆遺產的時候,早已是債臺高築。這肯定是在一九一八年初,因為我記得他寫信給我們(我們正被困在雅爾塔地區),提出要給我們錢和各種幫助。<br></br><br></br>他迅即把遺產投資在東克里米亞海濱修建一所露天遊樂場,費盡心機找來好的樂隊,用某種特別的木材建造了一個旱冰場,建起了用紅綠電燈泡照射的噴泉和小瀑布。一九一九年布爾什維克到來,關掉了那些電燈,蘭斯基逃到了法國;我最後聽到他的消息是在二十年代,據說他在里維埃拉靠在貝殼和石頭上畫畫勉強維持朝不保夕的生活。<br></br><br></br>我不知道——也寧願不去想像——在納粹侵佔法國的時期他的遭遇如何。盡管有一些怪癖,他其實真是一個非常純潔、非常正派的人,他的個人原則和他的語法一樣嚴格,回憶起他的令人振奮的聽寫使我感到很開心:<span style="font-size: 10pt;">koloko lolitey siliv? Karab kavshihsyav?…</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他做了許多其他的專利交易,全都是些異想天開的東西,在他的岳父去世、他繼承到一大筆遺產的時候,早已是債臺高築。這肯定是在一九一八年初,因為我記得他寫信給我們(我們正被困在雅爾塔地區),提出要給我們錢和各種幫助。<br/><br/>他迅即把遺產投資在東克里米亞海濱修建一所露天遊樂場,費盡心機找來好的樂隊,用某種特別的木材建造了一個旱冰場,建起了用紅綠電燈泡照射的噴泉和小瀑布。一九一九年布爾什維克到來,關掉了那些電燈,蘭斯基逃到了法國;我最後聽到他的消息是在二十年代,據說他在里維埃拉靠在貝殼和石頭上畫畫勉強維持朝不保夕的生活。<br/><br/>我不知道——也寧願不去想像——在納粹侵佔法國的時期他的遭遇如何。盡管有一些怪癖,他其實真是一個非常純潔、非常正派的人,他的個人原則和他的語法一樣嚴格,回憶起他的令人振奮的聽寫使我感到很開心:<span style="font-size: 10pt;">koloko lolitey siliv? Karab kavshihsyav? huholey</span>——“鑄造教堂鐘的鑄工們殺死了四散奔逃的麝鼴”。多年以後,在紐約的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里,一個動物學家問我,俄語是不是像人們普遍認為的那麽難,我恰好給他引了那個繞口令。幾個月後我們又遇到了,他說:“你知道,我老在想那些莫斯科的麝鼠:為什麽說它們四散奔逃?它們是在冬眠還是在躲藏著,還是怎麽的?</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想到我那些一個接一個的家庭教師的時候,我更多關心的是他們帶到我年輕的生命中的至關重要的穩定和完整性,而不是它們帶來的古怪的不和諧。我愉快地目睹了記憶的至高無上的成就,那就是在把懸浮著的、遊蕩著的往昔的音色匯集到它的欄圈中時,對內在和諧的高超利用。我喜歡想像,在將這些發出噪音的不諧和弦轉變為和諧的過程中,在回顧時有某種東西猶如那張長桌一樣耐久:夏天在生日或命名日時,它總是被搬到室外供下午吃巧克力時用,放置在白樺樹、酸橙樹和楓樹覆蓋的小徑的出口處,那片把園林和宅子分開的花園本身的平坦的空沙地上。我看見桌布和坐在桌旁的人們的臉,在擺動著的令人嘆為觀止的綠葉下分享生機勃勃的光與影,這無疑被同樣的充滿激情的紀念和無盡重復的能力誇大了,它使我總是從外面、從園林深處——不是從宅子里——走近那張宴會桌,仿佛心靈為了能夠回到那個地方,不得不邁著因激動而虛弱的浪子的無聲的步子這樣去做。透過一個顫抖著的棱鏡,我分辨出了親戚和熟人的面容,無聲的嘴唇安詳地說著已被遺忘了的話語。我看見了巧克力飲料冒出的熱氣和一盤盤藍莓果餡蛋糕。我注意到像一架小直升飛機般的旋轉著的翅果輕輕落在了桌布上,一個少女赤裸的手臂橫過桌面,懶洋洋地盡量往前伸出去,顯露出青綠色靜脈的胳膊背面朝著片片陽光,手掌張開懶懶地期待著什麽——也許是胡桃夾子。在我當時的家庭教師坐的地方是一個變化著的形象,一系列的淡入淡出;我思想的起伏和葉影的起伏混在了一起,把奧多變成了麥克斯把麥克斯變成了蘭斯基把蘭斯基變成了小學校長,而這顫抖著變形的整個隊列重復地出現著。然後,就在顏色和輪廓終於落定在各自不同的職責上的時候——微笑著的瑣碎的職責——突然,某個按鈕被按下,響起了聲音的洪流:說話聲同時響起,一個核桃被夾開,毫不在意地傳遞一隻胡桃夾子時發出的哢嗒聲,三十個人的心臟的有規律的跳動聲淹沒了我心臟的跳動;一千棵樹木的颯颯和輕嘆,現場響亮的夏鳥的和諧的鳴啼,以及,在河的對面,充滿了韻律的樹木的後面,在河中洗澡的年輕的村民們熱情而雜亂的喧囂,像是由狂熱的掌聲構成的背景音樂。</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8.5
tag:iconada.tv,2023-01-09:3600580:BlogPost:1188121
2023-01-09T04:0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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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蘭斯基在我們家的最後一段時間結了婚,到高加索,到萊蒙托夫的山嶺中去度蜜月,然後回到我們家又待了一個冬天。他不在的期間,在一九一三年的夏天,一位瑞士家庭教師諾耶爾先生接替了他。<br></br><br></br>他是個身體強壯的人,八字鬍又短又硬,給我們讀羅斯丹的《西哈諾·德·貝熱拉克》,每一行都裝腔作勢地用最甜膩的聲音讀出來,並且根據他所模仿的人物,把聲音從長笛音變成巴松管的低音。打網球的時候,如果輪到他發球,他會堅定地站在端線處,穿在皺巴巴的紫花布長褲里的兩條粗腿大大叉開,突然膝蓋一彎給球猛烈的但卻是少有的缺乏效果的一擊。</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蘭斯基在我們家的最後一段時間結了婚,到高加索,到萊蒙托夫的山嶺中去度蜜月,然後回到我們家又待了一個冬天。他不在的期間,在一九一三年的夏天,一位瑞士家庭教師諾耶爾先生接替了他。<br/><br/>他是個身體強壯的人,八字鬍又短又硬,給我們讀羅斯丹的《西哈諾·德·貝熱拉克》,每一行都裝腔作勢地用最甜膩的聲音讀出來,並且根據他所模仿的人物,把聲音從長笛音變成巴松管的低音。打網球的時候,如果輪到他發球,他會堅定地站在端線處,穿在皺巴巴的紫花布長褲里的兩條粗腿大大叉開,突然膝蓋一彎給球猛烈的但卻是少有的缺乏效果的一擊。</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當蘭斯基在一九一四年春天永遠離開我們以後,一個來自伏爾加某省的年輕人給我們當家庭教師。他是個紳士家庭出身的令人愉快的年輕人,網球打得不錯,還是個出色的騎手;能夠依靠這樣的才藝使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因為在晚期,我和弟弟都不需要多少他的樂觀的保護人向我的父母所保證的、這個可憐家夥能夠給予我們的教育方面的幫助了。<br/><br/>就在我們第一次的交談中,他隨口告訴我們狄更斯寫了《湯姆叔叔的小屋》我一把抓住這個機會和他打賭,贏得了他的指節銅套。從那以後,他小心地不在我的面前提到任何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或主題。他很窮,從他褪色的大學校服上散發出一種奇怪的、模糊的、並不十分討厭的乙醚似的氣味。他風度翩翩,性情溫和,一手令人難忘的、張牙舞爪的書法(類似的書法我只有在瘋子的書信里看見過,這類東西,唉,從公元一九五八年以後我有時會收到),以及一肚子無窮無盡的關於他的夥伴和妓女的下流故事(他偷偷用夢幻的、軟綿綿的聲音講給我聽,不用一點汙言穢語),有的是關於我們的各色親戚的,其中的一位時髦女士,年齡幾乎比他大一倍,他不久就和她結了婚,結果後來把她給除掉了——是他此後在政府里工作的期間——他把她打發到了勞改營,她死在了那里。我越想到這個人,就越相信他整個是個瘋子。</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並沒有和蘭斯基完全失去聯系。他向岳父借了一筆錢,還在我們家的時候就開始幹起了買下和開發利用各種發明的異想天開的行當。說他把這些當成是自己的發明,這是既不寬厚也不公平的;但是他采用它們、談論它們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熱情和溫柔,暗示出一種當然的發明者的味道——在他這方面,是一種沒有事實支持也沒有欺騙打算的感情態度。一天,他驕傲地邀請我們所有的人用我們的汽車去試一下一種他負責修建的新路面,是由(就我能夠穿越歲月,依稀看清的那奇特的微光而言)金屬條離奇古怪地編織而成的。結果是紮破了輪胎。然而,他從購買另一件熱門東西上得到了安慰:一張他稱之為“電動飛機”的藍圖,那東西看起來像一架老布萊里奧飛機,但是有一個——我在這里再次引用他的話——“伏打式”發動機。它只在他的——以及我的——夢里飛翔過。在戰爭期間,他推出了一種神奇馬飼料,形狀像<span style="font-size: 10pt;">galette</span>那樣的薄餅(他會自己啃一點,給朋友咬幾口),但是大多數的馬還是認準了吃它們的燕麥。</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8.4
tag:iconada.tv,2023-01-07:3600580:BlogPost:1188217
2023-01-07T04:0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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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現在我們準備對付本章的主題了。在下一年冬天的某個時候,蘭斯基想出了一個可怕的主意,隔周的星期日在我們聖彼得堡的家里放映教育幻燈片。他打算通過這個方式,在一群人面前——他天真地相信將會包括入迷地分享一個值得記憶的經歷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們——用圖例闡明(“充分地,”他薄薄的嘴唇一咂,說道)增進知識的讀物。<br></br> <br></br> 他認為,除了增加我們知識的儲存外,還可能有助於我弟弟和我成為善於交際的孩子。他利用我們作為核心,在這個郁郁寡歡的中心的周圍聚集起了好幾層新成員——碰巧在附近的我們同齡的堂表兄弟姐妹、每年冬天我們在多少有些乏味的聚會上遇到的各種各樣的年輕人、我們的一些同學(他們出奇的安靜,但是,唉,卻記住了每一件瑣事),還有僕人們的子女。<br></br> <br></br> 我溫和樂觀的母親放手讓他去做,於是他租了一套複雜的設備,僱用了一個神情沮喪的大學生來操縱;我現在明白,除了其他原因之外,熱心的蘭斯基是在力圖幫助一位一貧如洗的同志。…</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現在我們準備對付本章的主題了。在下一年冬天的某個時候,蘭斯基想出了一個可怕的主意,隔周的星期日在我們聖彼得堡的家里放映教育幻燈片。他打算通過這個方式,在一群人面前——他天真地相信將會包括入迷地分享一個值得記憶的經歷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們——用圖例闡明(“充分地,”他薄薄的嘴唇一咂,說道)增進知識的讀物。<br/> <br/> 他認為,除了增加我們知識的儲存外,還可能有助於我弟弟和我成為善於交際的孩子。他利用我們作為核心,在這個郁郁寡歡的中心的周圍聚集起了好幾層新成員——碰巧在附近的我們同齡的堂表兄弟姐妹、每年冬天我們在多少有些乏味的聚會上遇到的各種各樣的年輕人、我們的一些同學(他們出奇的安靜,但是,唉,卻記住了每一件瑣事),還有僕人們的子女。<br/> <br/> 我溫和樂觀的母親放手讓他去做,於是他租了一套複雜的設備,僱用了一個神情沮喪的大學生來操縱;我現在明白,除了其他原因之外,熱心的蘭斯基是在力圖幫助一位一貧如洗的同志。</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第一次閱讀。蘭斯基選擇了萊蒙托夫<span style="font-size: 10pt;">(1814——1841,俄國詩人,小說家,因普希金決鬥受傷致死寫挽詩《詩人之死》,指出真正的兇手是沙皇宮廷貴族,因而被流放到高加索。主要作品有長詩《童僧》,長篇小說《當代英雄》等。)</span>的一首敘事詩,寫的是一個年輕的僧人離開了高加索的隱居地到山中流浪歷險,和萊蒙托夫通常的作品一樣,這首詩把平淡無奇的陳述和非凡的溫柔傷感的幻覺效果結合在了一起。詩相當長,它那七百五十個頗為單調的詩行被蘭斯基毫不吝惜地鋪開在僅僅四個幻燈片上(第五張在就要放映之前被我笨手笨腳地弄破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考慮到失火的危險,選擇了一間廢棄不用的兒童室來放映,房間的一角立著個漆成銅褐色的圓柱狀的熱水器,以及一個有蹼足形裝飾腳的浴缸,為了這個活動,浴缸被一本正經地罩上了。拉緊了的窗簾使人看不見下面的院子、一堆堆的樺木木柴,以及里面有馬廄(其中一部分已經改成了一個兩車車庫)的昏暗的附屬建築的黃色墻壁。盡管把一個古老的衣櫃和兩隻箱子驅逐了出去,在這間令人壓抑的後房一端仍安放了幻燈機,並為二十個觀眾(包括蘭斯基的未婚妻,三四個女家庭教師,還不算我們自己的女士和格林伍德小姐)安排了一排排橫放的椅子、厚坐墊和長靠椅,使這間房顯得擁擠,令人感到悶氣。我的左側是我最坐不住的一個堂姐妹,十一歲左右的碧眼金髮的難以捉摸的小姑娘,有一頭漫遊奇境的愛麗絲的長髮,面色粉紅中微帶淡黃,她坐得離我這樣近,每一次她在座位上挪動,摸摸自己掛在脖子上的紀念品小盒,或者手背在她灑過香水的頭髮和頸背之間掠過,或者在發出沙沙聲的黃色絲綢襯裙下——襯裙透過她連衣裙的花邊顯露出來——兩膝互相撞擊,我都能夠感覺到她臀部細長的骨頭蹭到了我的臀部。我的右側有父親的波蘭貼身男僕的兒子,一個穿著海軍裝的一動不動的男孩。他和沙皇的太子長得非常相像,而更為巧合的是,患有同樣悲慘的疾病——血友病——因此每年幾次,一輛宮廷馬車會把一位著名的內科醫生送到我們家來,馬車在緩慢地斜落下來的雪片中等了又等,如果你選了這些發灰的雪片中最大的一片,在它(經過你往外看的凸肚窗的窗扉)落下來的時候緊盯著它看,就能夠看清它相當粗糙的不規則的形狀,還有飛落時的上下波動,使人感到木然而暈眩,暈眩而木然。</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燈光熄滅了。蘭斯基投入到開篇詩行之中:</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地點——美麗的阿拉戈瓦和庫拉赫河</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那座隱修院,和它的兩條河一起,順從地出現了,蒼白而恍惚,並在大約兩百行詩的期間一直停留在那里(要是有隻褐雨燕能夠擦過它有多好),然後被一個拿著帶柄的大水罐、有點像格魯吉亞人的少女所替代。當操作幻燈機的人把一張幻燈片抽走的時候,圖像奇特地突然一抖,一下子就從幕布上消失了,放大不僅影響演示出的圖像,而且也影響了圖像消失的速度。此外就沒有什麽別的魅力了。給我們演示的是常見的山峰,而不是萊蒙托夫筆下浪漫的山嶺,這些山嶺——</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而當年輕的僧人對一位同是隱居的人講述他和一頭豹子的搏鬥——</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啊,我的樣子看上去十分可怖!</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自己就是豹子,瘋狂而勇猛,</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豹的怒火,豹的怒吼,就是我的</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之時,從我身後傳來了一聲壓低了的抱怨;可能來自小日夫斯基,我以前和他一起上過舞蹈課,或者是亞歷克·尼特,他在一兩年以後將以惡作劇的勾當聞名,或者是我堂表親中的一個。慢慢地,隨著蘭斯基尖細的聲音持續不斷地響著,我開始意識到,除了幾個例外——諸如,也許有塞繆爾·羅索夫,我的一位敏感的同學。</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8.3
tag:iconada.tv,2023-01-05:3600580:BlogPost:1188275
2023-01-05T04:00:00.000Z
堅硬如水
https://iconada.tv/profile/yanlianke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倒不是我特別喜歡蘭斯基。他那乾巴巴的嗓音、他的潔癖、他不斷用一塊特別的布擦眼鏡、或用一種特殊的小物件修指甲的樣子、他那迂腐得正確的言辭,都有種使人不快的東西。<br></br> <br></br> 也許最主要的,是他清晨古怪的習慣:大步走到最近的水龍頭(似乎是剛下床,但是已經穿上了鞋子和褲子,背後垂著紅色的褲子背帶,一件奇怪的網子一樣的背心裹在汗毛很重的軀幹上),在那兒,他的洗禮僅限於徹底浸透他粉紅的臉、發青的腦瓜和肥胖的脖子,跟著是某種痛快淋漓的俄國式的擤鼻子,然後他以同樣的果斷,不過現在頭上往下滴著水,半瞎地大步走回臥室,他在那兒一個秘密的地方藏了三條神聖不可侵犯的毛巾(順便提一句,他是如此<span style="font-size: 10pt;">brezgliv</span>——用的是這個詞無法翻譯的俄語含義——以至於在碰過鈔票或欄桿後都要洗手)。…</span></p>
<p></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倒不是我特別喜歡蘭斯基。他那乾巴巴的嗓音、他的潔癖、他不斷用一塊特別的布擦眼鏡、或用一種特殊的小物件修指甲的樣子、他那迂腐得正確的言辭,都有種使人不快的東西。<br/> <br/> 也許最主要的,是他清晨古怪的習慣:大步走到最近的水龍頭(似乎是剛下床,但是已經穿上了鞋子和褲子,背後垂著紅色的褲子背帶,一件奇怪的網子一樣的背心裹在汗毛很重的軀幹上),在那兒,他的洗禮僅限於徹底浸透他粉紅的臉、發青的腦瓜和肥胖的脖子,跟著是某種痛快淋漓的俄國式的擤鼻子,然後他以同樣的果斷,不過現在頭上往下滴著水,半瞎地大步走回臥室,他在那兒一個秘密的地方藏了三條神聖不可侵犯的毛巾(順便提一句,他是如此<span style="font-size: 10pt;">brezgliv</span>——用的是這個詞無法翻譯的俄語含義——以至於在碰過鈔票或欄桿後都要洗手)。</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母親三十四歲時的彩色粉筆畫像(60厘米×40厘米),列昂·巴克斯特一九一〇年畫於我們聖彼得堡家中的音樂室。此處的復制品是在他的監督下於同年畫成的。畫她線條起仗的唇形時畫家遇到了很大的困難,有時把母親為他坐著畫一次的時間全都花在一個細節上。其結果是畫像酷似母親,而且這幅畫還代表了他藝術發展中的一個有趣的階段。我父母還擁有一些他為芭蕾舞《天方夜譚》畫的水彩素描作品。大約二十五年以後,亞歷山大·貝努瓦在巴黎告訴我,在蘇維埃革命後不久,他把所有巴克斯特的作品以及他自己的一作品,如《布列塔尼的雨天》,都從我們的住宅運到了亞歷山大三世博物館(現為國家博物館)。</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他對我的母親抱怨說,謝爾蓋和我是小外國佬、怪物、紈絝子弟、勢利小人,我們對於像岡察洛夫、格里戈羅維奇、柯羅連科、斯坦尤科維奇、馬明-西比爾雅克以及其他令人感到昏沈的討厭鬼(可以和美國的“地區性作家”媲美),拿他的話來說,是“病態的漠不關心”,據他說,這些人的作品“使正常的男孩子著迷”。令我無名惱火的是,他建議我的父母讓他們的兩個兒子——三個更小的孩子不在他管轄範圍之內——按一種更為民主的生活方式去生活,意思是,例如在柏林,從阿德龍飯店搬到一條死氣沈沈的小巷里的陰暗的膳宿公寓中的一套巨大的房間里住,乘坐搖晃顛簸、地面骯髒、充滿了陳腐汙濁的雪茄煙霧的快車,取代鋪著長絨毛地毯的國際特快列車。在國外的城市,以及在聖彼得堡,他會一動不動地站立在商店前面,好奇地看著我們全然不感興趣的貨物。他快要結婚了,除了工資之外一無所有,正以極端的巧妙和謹慎規劃著未來的家庭。時而,輕率的沖動打亂了他的預算。有一天他注意到一個骯髒不整的醜老婆子在一家女帽店里貪婪地看著一頂陳列在那兒的帶鮮紅羽毛的帽子,就買下來給了她——又費了好大的勁才擺脫了這女人。給自己添置東西的時候,他力求慎而又慎。當他分析在心里面為他的妻子和他自己準備的那套溫馨然而節儉的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的時候,弟弟和我耐心地聽他講述他詳盡的白日夢。有時候他的幻想會翺翔太空。有一次它落在了亞歷山大店的一盞昂貴的吊燈上,這是聖彼得堡一家出售相當乏味的中產階級小裝飾品的特色商店。他不願讓商店猜到他想要的是什麽東西,蘭斯基說只有我們發誓控制住自己、不直接注視那東西從而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才帶我們去看。他做好了各種預防措施後把我們帶到了一個可怕的青銅章魚下面,他唯一用來表明這就是那向往已久的物件的是一聲帶著嗬嗬聲的嘆息。他以同樣的謹慎——踮著腳尖行走、竊竊私語,為的是不要驚醒命運的巨人(他似乎認為它對他懷有私怨)——把我們介紹給他的未婚妻,一個嬌小優雅的年輕女子,有一雙受驚的瞪鈴般的眼睛,黑色的面紗上帶著紫羅蘭清馨的香氣。我記得我們是在波茨坦街和普里瓦特街的拐角處一家藥店附近見到她的,我們的膳宿公寓就在這條遍地枯葉的狹窄的普里瓦特街上,他懇求我們,替他把未婚妻在柏林的事情在父母面前保密。藥店櫥窗里的一個機械人體模型正在做著刮鬍子的動作,有軌電車發出刺耳的聲音經過,而這個時候天開始下雪了。</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8.2
tag:iconada.tv,2023-01-03:3600580:BlogPost:1188274
2023-01-03T04:0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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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們的拼讀老師是個木匠的兒子。在下面的一系列幻燈片里,第一張顯示的是一個我們叫他奧多的年輕人,一位希臘天主教助祭的開明的兒子。在一九〇七年那個涼爽的夏季,他和我及弟弟散步的時候,披一件拜倫式的帶S形銀搭扣的黑斗篷。<br/><br/>在巴托沃樹林的深處,在靠近一條小溪、據說一個被絞死的人的鬼魂出沒的地方,奧多會進行一場相當褻瀆神明的愚蠢表演,每一次經過那個地方,弟弟和我都吵著要他表演。他一面低著頭,用怪異的、吸血鬼的樣子擺動他的斗篷,一面緩慢地繞著一棵陰森的山楊樹蹦跳。<br/><br/>一個雨天的上午,在這場儀式中他的香煙盒掉了,在幫助他尋找的過程中,我發現了兩個新出現的阿穆爾天蛾的樣本,在我們地區很少見——絲絨般光滑、紫灰色的可愛小生靈——在平靜地交配,用像裹著絨鼠毛的腿緊抓著樹根旁的青草。<br/><br/>那年秋天,奧多陪我們一起到了比亞里茨,幾個星期後突然離去,在枕頭上留下了我們送給他的禮物,一把吉列牌安全剃刀,和別在上面的一個條子。我很少會搞不太清楚究竟一個回憶是我自己的,還是從別人那兒來的,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確實感到躊躇,特別是在很久以後,母親在緬懷往事的心情下,常常饒有興味地提到她無意中點燃的火焰。我似乎記得通向客廳的門半開著,就在里面,在地板中間,奧多,我們的奧多,跪伏在我年輕、美麗、驚呆了的母親面前絞著雙手。我似乎在腦子里用眼角的余光看見了奧多起伏的肩頭周圍浪漫的斗篷的波動,這個事實表明,我已經把先前林中舞蹈的某些東西轉移到了我們比亞里茨公寓的那個模糊不清的房間里了(公寓的窗子下面,在廣場用繩子攔出來的一片地方,西吉斯蒙德·勒日瓦歐,當地的一位氣球駕駛員,正在給一個巨大的奶黃色氣球充氣)。</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接著來的是一位烏克蘭人,一個有黑色八字鬍和燦爛笑容的精力旺盛的數學家。他和我們一起度過了一九〇七到一九〇八年冬天的部分時間。他也有自己的才藝,其中特別吸引人的是使硬幣消失的戲法。一枚硬幣,放在一張紙上,用一個平底玻璃杯蓋上,立即就消失了。拿一隻普通的酒杯。把一張圓形的紙整齊地糊在杯口上。紙上應該畫上直線(要不然有圖案也行)——這會加強幻覺。在一張畫著相似直線的紙上放一個小硬幣(一枚二十戈比的銀幣就可以)。迅速把平底玻璃杯輕輕移放在硬幣上,注意讓兩套直線或圖案吻合。圖案的疊合是大自然的奇跡之一。在那個小小的年紀,大自然的奇跡已經開始給我以深刻的印象。在一個他休息的星期日,這個可憐的魔術師倒在了大街上,被警察塞進關著一打醉漢的冰冷的牢房里。其實他是犯了心臟病,幾年以後因為這個病去世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母親和哥哥瓦西里·伊萬諾維奇·盧卡維什尼科夫(一八七四—一九一六),一九一三年攝於他在下比利牛斯的波城的城堡平臺。</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天主教徒走後來了新教徒——一位猶太血統的路德派教徒。在這里他不得不以蘭斯基的名字出現。我弟弟和我在一九一〇年末和他一起到德國去了,次年一月份回來開始在聖彼得堡上學以後,蘭斯基繼續在我們家待了大約三年,輔導我們的家庭作業。正是在他的統治期間,從一九〇五年冬天起就和我們在一起的女士最後放棄了和入侵的莫斯科人的鬥爭,回洛桑去了。蘭斯基出身貧寒,喜歡回憶從他在黑海邊故鄉的高級中學畢業到進入聖彼得堡大學期間,他從佈满砂石的海灘上撿來石頭,在上面畫上明亮的海景做裝飾,然後作為鎮紙出售,自食其力。他有一張橢圓形的粉紅色的臉,睫毛很短,一副無框夾鼻眼鏡後面是古怪的毫無遮蔽的眼睛,以及剃光的淡青色腦袋。我們立刻就發現了有關他的三件事:他是一個出色的老師;他沒有任何幽默感;而且和我們過去的家庭教師截然不同,他是一個我們需要加以保護的人。我們的父母在的時候他具有的安全感,一旦他們離開,就可能在任何時候被我們的姑姑們的某種爆發擊得粉碎。對於她們來說,父親針對對於猶太人的集體迫害以及其他政府措施所寫的激烈的文章只不過是一個任性的貴族的異想天開的念頭。我常常在無意中聽見她們憎惡地討論蘭斯基的出身和我父親的“荒唐的實驗”。在發生了這種情況以後,我會非常無理地對待她們,然後在僻靜的馬桶間里失聲痛哭。</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第8章)8.1
tag:iconada.tv,2023-01-01:3600580:BlogPost:1188019
2023-01-01T04:00:00.000Z
堅硬如水
https://iconada.tv/profile/yanlianke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要放映幾張幻燈片,但是首先讓我指出事情的時間和地點。我的弟弟和我出生在俄羅斯帝國的首都聖彼得堡,他在一九〇〇年三月中旬,我比他早十一個月。我們童年時代的英國和法國女家庭教師後來都有說俄語的男家庭教師幫助,後者還在最後取代了她們。<br></br><br></br>男家庭教師多數是首都的大學里的研究生。這個家庭教師的時代開始於一九〇六年左右,延續了將近整整十年,從一九——年開始和我們的中學時代重疊。每一個教師依次都住在我們家——冬天在我們聖彼得堡的住宅里,其餘時間不是在我們離城五十英里的鄉間宅第,就是在我們秋天常常去的外國的度假勝地。<br></br><br></br>我最多只要三年就能拖垮那些吃苦耐勞的年輕人中的任何一個(在這些事情上我比弟弟更行)。</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要放映幾張幻燈片,但是首先讓我指出事情的時間和地點。我的弟弟和我出生在俄羅斯帝國的首都聖彼得堡,他在一九〇〇年三月中旬,我比他早十一個月。我們童年時代的英國和法國女家庭教師後來都有說俄語的男家庭教師幫助,後者還在最後取代了她們。<br/><br/>男家庭教師多數是首都的大學里的研究生。這個家庭教師的時代開始於一九〇六年左右,延續了將近整整十年,從一九——年開始和我們的中學時代重疊。每一個教師依次都住在我們家——冬天在我們聖彼得堡的住宅里,其餘時間不是在我們離城五十英里的鄉間宅第,就是在我們秋天常常去的外國的度假勝地。<br/><br/>我最多只要三年就能拖垮那些吃苦耐勞的年輕人中的任何一個(在這些事情上我比弟弟更行)。</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挑選男家庭教師的時候,父親似乎想到了一個巧妙的主意,每一次從另一個階級或種族僱用一個代表人物,以便使我們接觸到橫掃過俄羅斯帝國的各種潮流和動向。我不相信從他那方面來說這是個完全有意的計劃,但是回想起來,我發現這個模式奇特地清晰,那些出現在記憶發亮的磁盤上的男教師的形象就像那麽多放映出來的幻燈片的投影。</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那位可敬而難忘的在一九〇五年夏天教我們俄語拼讀的村里小學的校長一天通常只來幾個小時,因此並不真正屬於眼下這個系列。不過他有助於連接開始和結局,因為我對他最後的記憶涉及一九一五年復活節假期,我和弟弟是和父親及一個叫沃爾金的——最後也是最糟糕的一個男家庭教師——一起度過的,我們在自己莊園附近大雪覆蓋的鄉間滑雪,頭上是一片光照強烈、近乎紫色的天空。我們的老朋友邀請我們到房檐上掛著冰柱的學校樓內他的住處去吃一頓他所說的便餐;其實那是複雜而充滿深情計劃的一頓飯。我至今仍能看見他欣喜的面容,以及我父親歡迎一道我知道他碰巧討厭的菜(酸奶油烤野兔肉)時假裝得非常出色的喜悅。房間里暖氣開得太足了。我的正在解凍的滑雪靴並不是想像的那樣防水。我的眼睛因為雪光炫目而仍感刺痛,一直試圖辨認出近旁墻上的一幅托爾斯泰的所謂的“排字”畫像。就像里的某一頁上的老鼠尾巴,完全是由印刷文字構成的。一個完整的托爾斯泰寫的故事(《主與僕》)構成了作者有大鬍子的臉,順便說一句,我們主人的相貌有點像那張臉。我們正準備開始狼吞虎咽地吃那只不幸的野兔時,門突然被猛地推開,赫里斯托夫,一個鼻子發青、戴著女人的羊毛頭巾的男僕斜著身子,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容,帶進來一個巨大的午餐籃子,里面裝滿了精美的食品和葡萄酒,是我那缺少策略的奶奶(她正在巴托沃過冬)認為有必要給我們送來的,生怕校長家的吃食不夠。我們的主人還沒有來得及感到受到了傷害的時候,父親把食物籃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加上一張便條,它很可能使那個出於好心的老太太摸不著頭腦,就像他的大多數行為都讓她摸不著頭腦一樣。她穿著一件寬鬆的絲綢長袍,戴雙露指網線長筒女手套,更像個時代的代表而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她生命的大部分是在一張長沙發上度過的,拿把象牙扇子給自己扇風。手邊總有一盒<span style="font-size: 10pt;">boulesdegomme</span>或者一杯杏仁露,還有一把手鏡,因為她每一個小時左右總要用一個很大的粉紅色粉撲重新往臉上撲粉,面頰骨上的一粒小痣透過所有搽的粉顯露出來,像顆小小的無核葡萄乾。盡管她平時日子過得懶洋洋的,卻始終是個非常耐寒的女人,執意一年到頭在大開著的窗子近旁睡覺。一天早晨,在整夜的暴風雪後,她的女僕發現她躺在一層掃過她的床和身體的晶瑩的白雪下,她睡夢中的健康紅潤絲毫沒有被侵犯到。如果她愛過哪個人的話,就只可能是她最小的女兒娜傑日達·馮里亞利亞爾斯基了,為了她的緣故她在一九一六年突然賣掉了巴托沃,在帝國歷史那段走向黃昏的時期,誰都沒有從這樁買賣里得到好處。她對我們所有的親戚抱怨那股黑暗的力量,是這股力量唆使她那極有天賦的兒子鄙視他的父輩追隨的為沙皇效勞的那種“光輝”事業。她感到特別難以理解的是,我的父親——她知道他非常欣賞巨大的財富帶來的一切樂趣——竟然能夠變成一個自由派人士,影響了對這種樂趣的享受,並因此幫助引起了一場革命;從長遠來看,正如她正確地預見到的那樣,這革命將使他淪為貧民。</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7.5
tag:iconada.tv,2022-12-04:3600580:BlogPost:1164054
2022-12-04T15:3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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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們在比亞里茨的兩個月期間,我對科萊特的激情幾乎超過了克婁巴特拉蝴蝶。由於我的父母並不熱衷於和她父母見面,我就只能在海灘上見到她;但是我總是想到她。如果我注意到她哭過,就會感到一陣無助的痛苦向我襲來,使我熱淚盈眶。我無法消滅在她痩弱的脖子上留下了叮咬痕跡的蚊子,但是我能夠,而且也這樣做了,用拳頭打敗了一個對她無理的紅頭髮男孩。她常常給我一把把暖暖的硬糖。<br></br> <br></br> 有一天,我們正一起彎著腰看一隻海星,科萊特垂下的卷發輕輕地觸到了我的耳朵,她突然轉向我,親吻了我的面頰。我的感情如此強烈,結果能夠想到的要說的話只有,“你這個小淘氣鬼。”</span></p>
<p></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有一枚金幣,我覺得夠我們私奔用的了。我想把她帶到什麽地方去?西班牙?美國?波城往上的山里?正如我聽到卡門在歌劇里唱的,…</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們在比亞里茨的兩個月期間,我對科萊特的激情幾乎超過了克婁巴特拉蝴蝶。由於我的父母並不熱衷於和她父母見面,我就只能在海灘上見到她;但是我總是想到她。如果我注意到她哭過,就會感到一陣無助的痛苦向我襲來,使我熱淚盈眶。我無法消滅在她痩弱的脖子上留下了叮咬痕跡的蚊子,但是我能夠,而且也這樣做了,用拳頭打敗了一個對她無理的紅頭髮男孩。她常常給我一把把暖暖的硬糖。<br/> <br/> 有一天,我們正一起彎著腰看一隻海星,科萊特垂下的卷發輕輕地觸到了我的耳朵,她突然轉向我,親吻了我的面頰。我的感情如此強烈,結果能夠想到的要說的話只有,“你這個小淘氣鬼。”</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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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有一枚金幣,我覺得夠我們私奔用的了。我想把她帶到什麽地方去?西班牙?美國?波城往上的山里?正如我聽到卡門在歌劇里唱的,<span style="font-size: 10pt;">“Là-bas,Là-bas,danslamontagne”</span>的地方?一個奇特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聽著大海反復不停的轟鳴,計劃著我們的出逃。大海似乎在上升,在黑暗中摸索,然後重重地撲下。</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關於我們實際的逃跑,我沒有什麽可報告的。我的記憶保持了這樣的一瞥:她在被風吹得擺動著的帳篷背風的一面順從地穿上了繩線底的帆布鞋,而我則正把一隻捕蝴蝶的折疊網往一個棕色的包裝紙袋里塞。接著的一瞥是我們為了躲避追蹤,走進了在賭場(這個地方當然是我們絕對不能進入的)附近的一家漆黑的電影院。我們坐在那里,越過那條狗手拉著手,狗時不時地在科萊特的膝頭髮出輕柔的叮當聲。放映的是在聖塞瓦斯蒂安進行的非常令人激動的鬥牛,盡管片子忽動忽停,銀幕上灰蒙蒙地像下著毛毛雨。我最後的一瞥是自己被林德洛夫斯基領著沿著散步場走去。他的長腿帶著一種不祥的輕快移動著,我能夠看見他現出嚴厲表情的下巴上的肌肉在繃緊的皮膚下面抽動。我戴眼鏡的九歲的弟弟碰巧被他另外的那隻手拉著,他不斷往前快趕兩步,懷著敬畏的好奇盯著我看,活像一隻小貓頭鷹。</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離開比亞里茨之前得到的小紀念品中,我最喜歡的不是黑石頭的小公牛,也不是能夠發出聲響的海貝殼,而是現在看來幾乎具有象征意義的一件東西一個海泡石筆架,在它的裝飾部分上有一個小小的水晶窺視孔。把它舉在離一隻眼睛很近的地方,緊緊閉上另一隻眼睛,當你擺脫了自己睫毛的閃爍後,就能夠在里面看見一幅奇妙的像相片里一樣的景象:一片海灣和盡頭是一座燈塔的一道峭壁。</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現在,一件愉快的事情發生了。重現那個筆架和它小孔里的小天地的過程激起我的記憶去進行最後的努力。我再一次試圖回想科萊特的那隻狗的名字——沿著那些遙遠的海濱,越過往昔黃昏中光滑的沙灘,那兒的每一個腳印都慢慢地灌滿日落時的海水,它得意洋洋地來了,來了,回響著、震動著:弗羅斯,弗羅斯,弗羅斯!</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繼續我們回家的路程前,我們在巴黎停留了一天,那時科萊特已經回到了那里;在寒冷的藍天下的一座淺黃褐色的公園里,我最後一次見到了她(我相信,是我們的老師安排的)。她拿著一個鐵環和一根推鐵環用的短棍子,她的一切都十分得體而時髦,是一種秋季的、巴黎的、<span style="font-size: 10pt;">tenue-de-ville-pour-fillettes</span>。她從女家庭教師那里拿了一盒糖衣杏仁塞進我弟弟的手里,這是告別禮物,我知道只是給我一個人的;然後立刻就離開了,推叩著閃閃發亮的鐵環,穿過陽光和陰影,一遍又一遍地繞著離我站的地方不遠處的一個堵滿了枯葉的噴泉滾著。<br/> <br/> 在我的記憶中,枯葉和她鞋子和手套的皮子交織在了一起,我記得,她衣著上的某個細節(也許是她蘇格蘭式帽子上的一根緞帶,或者長襪上的花紋)使我在那時想起了一個玻璃彈子里螺旋形的彩虹。我仍然似乎在拿著那一縷斑斕的彩虹色,不知道究竟把它放在什麽地方合適,而她一直推著鐵環繞著我越跑越快,最後融入了低矮的環狀柵欄交織的圓拱撒落在沙礫小路上的細長的陰影之中。</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7.3
tag:iconada.tv,2022-12-02:3600580:BlogPost:1163872
2022-12-02T02:0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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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燈光悄悄地緩慢移過,每一道光線在經過的時候都要審察同一道縫隙,然後,一片被照亮了的區域掃過陰影。不久,隨著一聲長長的威斯汀豪斯空氣制動器特有的嘆息聲,列車停了下來。有什麽東西從上面掉了下來(第二天發現原來是弟弟的眼鏡)。我拽過一把被子挪到床腳,好小心地打開百葉窗的鎖閂,這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激動。百葉窗只能往上推一半,其實它是被上鋪的邊給擋住了。<br></br> <br></br> 就像木星的衛星一樣,灰白的飛蛾圍著一盞孤燈轉。一張支離破碎的報紙在長凳上掀動著。可以聽見在列車的某處有壓低的說話聲,某個人自在的咳嗽聲。我面前的那部分車站月臺沒有什麽特別有意思的地方,但我仍然戀戀不捨,直到它自動離開為止。第二天早晨,濕漉漉的田野上沿水渠輻射種植著奇形怪狀的柳樹,或者,地平線上一道奶白色的薄霧橫飄在遠處的一排楊樹間,它告訴人們列車正飛速穿過比利時。<br></br> <br></br> 下午四點到達巴黎,即便只在巴黎逗留一夜,我總是能夠有時間在第二天中午登上南方快車之前去買點什麽——例如,一個小小的銅制tour…</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燈光悄悄地緩慢移過,每一道光線在經過的時候都要審察同一道縫隙,然後,一片被照亮了的區域掃過陰影。不久,隨著一聲長長的威斯汀豪斯空氣制動器特有的嘆息聲,列車停了下來。有什麽東西從上面掉了下來(第二天發現原來是弟弟的眼鏡)。我拽過一把被子挪到床腳,好小心地打開百葉窗的鎖閂,這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激動。百葉窗只能往上推一半,其實它是被上鋪的邊給擋住了。<br/> <br/> 就像木星的衛星一樣,灰白的飛蛾圍著一盞孤燈轉。一張支離破碎的報紙在長凳上掀動著。可以聽見在列車的某處有壓低的說話聲,某個人自在的咳嗽聲。我面前的那部分車站月臺沒有什麽特別有意思的地方,但我仍然戀戀不捨,直到它自動離開為止。第二天早晨,濕漉漉的田野上沿水渠輻射種植著奇形怪狀的柳樹,或者,地平線上一道奶白色的薄霧橫飄在遠處的一排楊樹間,它告訴人們列車正飛速穿過比利時。<br/> <br/> 下午四點到達巴黎,即便只在巴黎逗留一夜,我總是能夠有時間在第二天中午登上南方快車之前去買點什麽——例如,一個小小的銅制tour Eiffel,上面很粗糙地塗了一層銀色的漆。我們乘這列開往馬德里的快車,晚上十點左右在離西班牙邊界幾英里的比亞里茨的拉內格雷斯車站下了車。</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那時,比亞里茨仍舊保持著它的特色。通向我們別墅的路的兩旁是覆蓋著塵土的黑刺莓樹叢和雜草叢生的terrainsàvendre。卡爾頓大廈仍在建造之中。要再過大約三十六年,陸軍準將塞繆爾·麥克羅斯基才會住進建造在過去的一座宮殿舊址上的皇宮酒店的皇家套房,據說在六十年代,那位靈活得不可思議的巫師丹尼爾·霍姆被人撞見在用赤腳(模仿一隻幽靈的手)撫摸歐仁尼皇后和藹、信任的臉。在賭場附近的散步場所,一位上了年紀的賣花女,帶著炭畫的眉毛和矯揉造作的微笑,敏捷地將一朵康乃馨的粗大的花托插進了一個被半路截住的散步的人的紐扣眼里,使他在斜眼往下看花被羞答答地插進扣眼的時候,左下頜雙下巴的巨大褶皺更加突出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樹叢間尋尋覓覓的色彩濃艷的櫟樹枯葉蛾和我們那邊的很不一樣(它們至少不在櫟樹上繁育),而且在這里,斑點林蛾並不在樹林里、而是在矮樹籬間出沒,有著黃褐色而不是淺黃色的斑點。熱帶模樣、檸檬黃和橘紅色相間、在花園里懶洋洋地撲騰來撲騰去的克婁巴特拉黃粉蝶,一九〇七年的時候曾轟動一時,到現在用網捕捉它仍舊是極大的樂趣。</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沿著plage的界限,各種各樣的海灘椅和凳子上坐著戴著草帽在面前沙子上玩耍的孩子們的父母。我就跪在那兒,拼命想用放大鏡把撿來的一塊蜂巢點燃。男人們惹人注目地穿著在今天的人眼里看來仿佛被洗得可笑地縮了水的白色長褲;女士們在那一季的裝束是絲綢翻領的薄上衣、大帽頂的寬邊帽子、有密密刺繡的白色面紗、胸前和腕部飾有荷葉邊的襯衫,以及有荷葉邊的遮陽傘。微風在嘴唇上留下了鹹味。一隻迷路的雲狀黃粉蝶猛衝過顫動著的海灘。</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小販們叫賣cacaes、糖漬卷心菜、綠得可愛的阿月渾子冰淇淋、口香糖球以及從一個紅色木桶里拿出來的巨大的片片圓形凸面的、沙礫般乾巴巴的像薄脆餅樣子的東西,增添了這兒的忙碌和熱鬧。我以沒有因後來的疊置而變得朦朧的清晰程度,看見那個賣威化餅的人重重地走過粗粒的深沙,沈重的木桶背在彎著的背上。有人叫他時,他會把背帶一扭,把桶從肩頭砰地以比薩斜塔的姿勢放在沙上,用袖子擦著臉,開始著手操縱桶蓋上一種有數字標記的箭頭和刻度盤裝置。箭頭發出刺耳的聲音轉動著。</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7.4
tag:iconada.tv,2022-11-28:3600580:BlogPost:1163873
2022-11-28T15:3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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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運氣好的話,應該固定在值一個蘇大小的一片威化餅上。餅越大,我越為他難過。</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洗海水澡的過程在海灘的另一部分進行。專業的遊泳者,身穿黑色遊泳衣的魁梧的巴斯克人在那兒幫助女士們和兒童享受海浪的驚駭。這樣一個baigneur會讓主顧背對著向岸邊湧來的海浪,抓住他的手,這時,大片不斷上升旋轉的、充滿泡沫的綠色海水猛烈地從身後降下,一記猛擊將他撞倒。在這樣跌滾了十幾次之後,像海豹一樣全身發亮的遊泳服務員會把他氣喘籲籲、渾身哆嗦、濕漉漉的抽著鼻子的照顧對象帶上岸,來到平坦的前灘上。…<br></br> <br></br></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運氣好的話,應該固定在值一個蘇大小的一片威化餅上。餅越大,我越為他難過。</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洗海水澡的過程在海灘的另一部分進行。專業的遊泳者,身穿黑色遊泳衣的魁梧的巴斯克人在那兒幫助女士們和兒童享受海浪的驚駭。這樣一個baigneur會讓主顧背對著向岸邊湧來的海浪,抓住他的手,這時,大片不斷上升旋轉的、充滿泡沫的綠色海水猛烈地從身後降下,一記猛擊將他撞倒。在這樣跌滾了十幾次之後,像海豹一樣全身發亮的遊泳服務員會把他氣喘籲籲、渾身哆嗦、濕漉漉的抽著鼻子的照顧對象帶上岸,來到平坦的前灘上。<br/> <br/> 在那里,一位令人難忘的、下巴上有灰白汗毛的老婦人迅速從晾衣繩上掛著的浴袍里挑出一件。在一個小木屋的安全環境中,你會得到又一個服務員的幫助,扒下你濕透了的、滿是沙子的沈重的遊泳衣。它會啪嗒一聲落在木地板上,仍在打著哆嗦的你會把腳從里面邁出來,踩在它微帶藍色的散亂的條紋上。木屋里有一股松樹的氣味。服務員,一個笑臉上滿是皺紋的駝背,端來一盆熱氣騰騰的水,你把腳泡在里面。從他那里我得知,在巴斯克語言中,“蝴蝶”是misericoletea——至少聽起來是這樣(在我在字典里找到的七個字中,最接近的一個是micea)——此後我一直將它保存在了記憶中的一個玻璃小囊里。</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海灘棕褐色比較深也比較潮濕的部分,在低潮時露出建造城堡的最好的淤泥的那個部分,有一天,我和一個叫科萊特的法國小姑娘在一起挖掘沙泥。</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她到十一月滿十歲,我在四月已經滿十歲了。注意力被吸引到一小片邊緣不齊的紫色貽貝殼上,她窄窄的、腳趾長長的腳丫剛剛在上面踩過。不,我不是英國人。她淺綠色的眼睛里似乎也帶上了輪廓清晰的臉上的滿臉斑點。她身上穿的是現在會被稱為遊樂裝的那種衣服,包括一件袖子卷起的藍色緊身套衫和一條藍色針織短褲。起初我以為她是個男孩子,因此她纖細的手腕上的手鐲和水手帽下垂著的棕色螺旋形鬈髮讓我感到迷惑不解。</span></p>
<p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font-size: 12pt;">她說話像小鳥一樣發出一陣陣快速的唧唧喳喳聲,把女家庭教師教的英語和巴黎法語混雜在一起。兩年前,在這同一個海灘上,我喜歡上了季娜,一個塞爾維亞自然療法醫師的可愛的、曬得黑黑的、壞脾氣的小女兒——我記得(很是荒唐,因為她和我那時只不過八歲)她杏黃的皮膚上,就在心臟部位的下面有一顆<span style="font-size: 10pt;">graindebeauté</span>,在她家住的寄宿公寓門廳的地上有一大堆可怕的便盆,滿的或半滿的,其中的一個面上有一層泡泡。一天清早我去到她住的地方,她在穿衣服的時候把貓發現的一隻死天蛾給了我。但是當我遇到了科萊特以後,立刻就明白這回是真格的了。<br/> <br/> 我感到科萊特比起我在比亞里茨偶遇的所有其他玩伴來要奇特得多!我不知怎的得到了這樣的感覺,她沒有我快樂,沒有得到這麽多愛。她纖細的、毛茸茸的小臂上的一塊淤青使人產生可怕的猜測。“它夾起人來像媽媽一樣狠她提到螃蟹時這樣說。我設計了各種各樣的方案要把她從她父母手里解救出來,我聽有人肩膀微微一聳,告訴我的母親說,她的父母是”<span style="font-size: 10pt;">desbeois de Paris</span>“。我以自己的方式理解那份鄙視,因為我知道那些人是從巴黎一路乘坐自己的藍黃色的豪華高級小臥車(在那個時候是很時髦的令人激動的經歷)來的,但是卻單調地打發科萊特和女家庭教師坐火車的普通旅客車廂來。那狗是只雌性小獵犬,有個掛著鈴鐺的頸圈,和最善於擺動的屁股。完全是由於精力旺盛,她會從科萊特的玩具水桶里舔吃鹹海水。我記得那隻桶上畫著的帆船、夕陽和燈塔,但是卻想不起來那狗的名字,而這使我不安。</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7.2
tag:iconada.tv,2022-11-23:3600580:BlogPost:1163871
2022-11-23T15:3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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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們的俄國世襲財產最堅強的幸存者結果是一隻旅行包,這一事實既是合乎邏輯的,也是具有象征意義的。“Nebudet-li,t?ved'ustal〔難道你還沒玩夠嗎,你不累嗎〕?”母親會問我,然後她就會慢慢地洗著牌,陷入沈思之中。車廂隔間的門開著,我能夠看見過道的窗子,在那里,電線——六根細細的黑色電線——在奮力向上傾斜伸展,升向天空,不顧一根接一根的電線桿給予它們的閃電般的打擊。<br></br> <br></br> 但是就在所有六根電線在可憐巴巴的高昂精神下得意地猛撲、即將升到窗頂的時候,特別兇狠的一擊會把它們打落下來,落到最低程度,它們便不得不重新開始。在這樣的旅行中,當我們穿過某個德國的大城市,火車的速度減慢成莊嚴的緩行,幾乎擦到店面和商店的招牌的時候,我總是感到一種雙重的激動,這是終點站所不能給予的。我看到一個有著玩具似的有軌電車、椴樹和磚墻的城市進入到了車廂里,和鏡子拉扯在一起,把過道一側的窗子填得滿滿的。火車和城市的這種不拘禮節的接觸是令人激動的一個部分。…</span><br></br> <br></br></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們的俄國世襲財產最堅強的幸存者結果是一隻旅行包,這一事實既是合乎邏輯的,也是具有象征意義的。“Nebudet-li,t?ved'ustal〔難道你還沒玩夠嗎,你不累嗎〕?”母親會問我,然後她就會慢慢地洗著牌,陷入沈思之中。車廂隔間的門開著,我能夠看見過道的窗子,在那里,電線——六根細細的黑色電線——在奮力向上傾斜伸展,升向天空,不顧一根接一根的電線桿給予它們的閃電般的打擊。<br/> <br/> 但是就在所有六根電線在可憐巴巴的高昂精神下得意地猛撲、即將升到窗頂的時候,特別兇狠的一擊會把它們打落下來,落到最低程度,它們便不得不重新開始。在這樣的旅行中,當我們穿過某個德國的大城市,火車的速度減慢成莊嚴的緩行,幾乎擦到店面和商店的招牌的時候,我總是感到一種雙重的激動,這是終點站所不能給予的。我看到一個有著玩具似的有軌電車、椴樹和磚墻的城市進入到了車廂里,和鏡子拉扯在一起,把過道一側的窗子填得滿滿的。火車和城市的這種不拘禮節的接觸是令人激動的一個部分。</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另一個部分是把自己放在某個行人的地位上,我想象這個人在看到下面的景象時會和我一樣感動:一長列浪漫的赭色車廂,車廂之間有著像蝙蝠翅膀一樣的黑色隔簾,車身上金屬的刻字在低斜的陽光下閃著紫銅色的光,不慌不忙地順利駛過跨越在一條普通的大道之上的鐵橋,然後,所有的窗子突然閃閃發光,火車拐過了最後一片街區。<br/> <br/> 那些視覺的混合是有不足之處的。從遠處透過餐車寬大的窗子看到的景象是一瓶瓶純凈的礦泉水,折成主教冠形狀的餐巾,和巧克力空殼樣品(卡耶、科勒等牌子的包裝紙里麵包的僅僅是木頭),起初會被看做是在一連串搖搖晃晃的藍色走廊之外的一個從容的憩息所;但是隨著一餐進行到它不可避免的最後一道時,一個端著滿滿一托盤東西的力圖保持平衡的人會越來越令人害怕地退到我們的桌邊,好讓另一個端著滿滿一托盤東西的力圖保持平衡的人通過,我總會發覺車廂、連同東倒西歪的侍者以及其他一切東西一起,被胡亂地包纏在景色之中,而景色本身則經歷著一系列複雜的運動。<br/> <br/> 日間的月亮頑固地緊跟人們的盤子,遠處的草地像扇子般展開,近處的樹木在無形的秋千上向著鐵軌蕩過來,一條平行的鐵路突然與我們並軌,一道眨動著眼睛的草堤不斷向上升呀,升呀,升呀,直到這混合速度的小目擊者被迫吐出了他那份omelet teaux fitures de fraises。然而,是在夜里,pager nationale de sagons-Litsetdes Grands Express Européens才真正不辜負它名字所具有的魅力。從我在弟弟的鋪位下面的臥鋪上(他睡著了嗎?他究竟是在那兒嗎?),在我們昏暗的隔間里,我留意觀看事物,事物的一些部分,影子,和謹慎地徒勞移動著的影子的一些部分。木制品發出輕柔的吱嘎聲。在通向衛生間的門旁,掛物釘上隱約有件衣服,往上一點,雙層殼的藍色夜燈的流蘇有節奏地擺動著。很難將那些猶豫著接近的影子、那掩蓋著的偷偷摸摸和車外黑夜的高速飛馳聯系起來,我知道它在飛馳而過,拖著道道火花,模糊難辨。我會用仿效火車司機這樣一個簡單行為使自己入睡。我剛把一切安排妥當,一種昏昏欲睡的安樂感就湧入了我的血管——無憂無慮的旅客在自己的房間里享受著我給予他們的乘車旅行,吸著煙,交換著會心的微笑,點頭,打盹;侍者、廚師和列車警衛(我不得不把他們安排在什麽地方)在餐車里暢飲作樂;而我自己,戴著護目鏡,渾身骯髒,從火車頭的司機室里往外看著盡頭處變得尖細的鐵軌,看著黑暗的遠處深紅或翠綠的光點。接著,在睡夢中我會看見完全不同的什麽東西——一顆玻璃彈球在一架平臺式大鋼琴下面滾動,或是一個側翻著的、輪子還在頑強轉動的玩具火車頭。火車速度的變化有時會打斷我的睡眠。</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7.1 《第七章》
tag:iconada.tv,2022-11-20:3600580:BlogPost:1163870
2022-11-20T21:0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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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二十世紀初的幾年中,涅瓦大街上一家旅行社展出了一節三英尺長、褐如櫟木的國際列車臥鋪車廂的模型。它細致逼真,我的上發條的塗漆鐵皮火車完全不能與之相比。可惜它是非賣品。人們可以看清楚它里面的藍色裝飾,車廂中分隔間墻壁上的壓印出浮雕圖案的皮質襯墊,拋光護墻板,嵌在墻上的鏡子,郁金香形狀的閱讀用臺燈,以及其他惱人的細節。<br></br> <br></br> 寬大的和較窄的窗戶交錯相間,單扇或雙扇,其中一些是毛玻璃的。有幾個分隔間里床都鋪好了。當時出色而充滿了魅力的北歐快車(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當它高雅的棕色變成了新貴藍時,就再也不一樣了)完全由這樣的國際列車車廂組成,一週兩班,把聖彼得堡和巴黎連接起來。<br></br> <br></br> 我本應該說,直達巴黎,如果不是因為旅客不得不在俄德邊境(維爾日波洛沃—伊德庫恩)換乘另外一列外表相仿的火車的話。在那兒,俄國的寬敞懶散的六十英寸半軌距為歐洲五十六英寸半的標準軌距所取代,煤接替了白樺木木柴。在我意識的遠端,我想我能夠清理出至少五次這樣的巴黎之行,其最終的目的地是里維埃拉或比亞里茨。…<br></br></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二十世紀初的幾年中,涅瓦大街上一家旅行社展出了一節三英尺長、褐如櫟木的國際列車臥鋪車廂的模型。它細致逼真,我的上發條的塗漆鐵皮火車完全不能與之相比。可惜它是非賣品。人們可以看清楚它里面的藍色裝飾,車廂中分隔間墻壁上的壓印出浮雕圖案的皮質襯墊,拋光護墻板,嵌在墻上的鏡子,郁金香形狀的閱讀用臺燈,以及其他惱人的細節。<br/> <br/> 寬大的和較窄的窗戶交錯相間,單扇或雙扇,其中一些是毛玻璃的。有幾個分隔間里床都鋪好了。當時出色而充滿了魅力的北歐快車(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當它高雅的棕色變成了新貴藍時,就再也不一樣了)完全由這樣的國際列車車廂組成,一週兩班,把聖彼得堡和巴黎連接起來。<br/> <br/> 我本應該說,直達巴黎,如果不是因為旅客不得不在俄德邊境(維爾日波洛沃—伊德庫恩)換乘另外一列外表相仿的火車的話。在那兒,俄國的寬敞懶散的六十英寸半軌距為歐洲五十六英寸半的標準軌距所取代,煤接替了白樺木木柴。在我意識的遠端,我想我能夠清理出至少五次這樣的巴黎之行,其最終的目的地是里維埃拉或比亞里茨。<br/> <br/> 在我現在特別提出的一九〇九年,我們一行有十一個人和一條達克斯小獵狗。父親戴著手套和旅行帽,坐在和我們的男家庭教師合用的隔間里看書。在弟弟和我與他們之間隔著盥洗間。母親和她的女僕娜塔莎佔據了和我們毗鄰的隔間。接下去是我兩個妹妹,她們的英國女家庭教師拉文頓小姐,和一個俄國保姆。我們一行人中落了單的那個,父親的貼身男僕奧西普(十年後,他被迂腐的布爾什維克槍斃了,因為他佔用了我們的自行車,而沒有把它們交給國家)則和一個陌生人為伴。<br/> <br/> 從歷史上和藝術上來講,那一年是以《笨拙》周刊上的一幅政治漫畫開始的:英格蘭女神身子俯在意大利女神之上,墨西拿的一塊磚頭已經落在了後者的頭上,這也許是在任何地震啟發下畫出的最糟糕的一張畫。那年四月,皮里到達了北極。五月,夏里亞賓在巴黎演唱。六月,美國陸軍部因有關新的更好的齊柏林飛艇的謠言而不安,告訴了記者建立海軍航空隊的計劃。七月,布萊里奧完成了從加來到多佛的飛行(加上他迷失方向多飛的一小圈)。現在是八月底。俄羅斯西北部的冷杉林和沼澤在窗外掠過,在次日窗外所見則是德國的松樹林和石楠叢。<br/> <br/> 母親和我在一張折疊桌上玩一種叫做杜拉克的牌戲。雖然仍是大白天,我們的牌,一隻玻璃杯,以及在不同平面上的一個箱子的鎖映照在窗子上。穿過森林和田野,在突然進入的深谷里,在急速退後的村舍間,那兩個脫離了肉體的賭徒不斷從容地玩著,押下不斷閃閃發光的賭注。這是一場漫長的、十分漫長的牌戲:在今天這個灰暗的冬天的早晨,在我明亮的旅館房間的鏡子里,我看見在閃著光的那些同樣的、完全同樣的、現在已經七十五歲的旅行皮箱上的鎖,那只有點厚、有點重的豬皮的<span style="font-size: 10pt;">nécessaire de voyage</span>,在厚厚的銀冠冕狀飾物下面,精美複雜地交織著銀質的“h.N.”,是一八九七年為母親到佛羅倫薩的結婚旅行購置的。<br/> <br/> 一九一七年它從聖彼得堡把少量的珠寶運送到克里米亞,然後又運送到倫敦。一九三〇年左右,它里面昂貴的水晶和銀質容器落在了一個當鋪老板的手里,空留下皮箱蓋內側巧妙設計的皮托子。但是,那一損失在後來伴隨我旅行的三十年中——從布拉格到巴黎,從聖納澤爾到紐約,以及四十六個州里的二百多家汽車旅館的房間和租住屋里的鏡子中——已經得到了充分的補償。<br/> <br/></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6.4
tag:iconada.tv,2022-11-10:3600580:BlogPost:1163869
2022-11-10T03:07:21.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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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把對它的描述和它的圖像寄給了理查德·索思,想要在《昆蟲學家》上發表。他也沒有見過這種蝴蝶,但是非常好心地在大英博物館的收藏品中進行查對——發現很久以前就已經被克雷奇馬爾稱作<span style="font-size: 10pt;">Plusiaexcelsa</span>了。<br></br> <br></br> 我懷著最大的堅忍接受了這個令人傷心的消息,其用詞充滿了同情(“……應該祝賀能夠獲得……極其稀有的伏爾加地區的物種……值得贊美的圖像……”);但是多年以後,純粹出於偶然(我知道不應該對別人指出這些意外收獲),我把第一個發現了我的飛蛾的人的名字給了小說里的一個瞎子,就算和他扯平了。<br></br> <br></br> 讓我也把天蛾,我童年時代的黑寶貝召喚來吧!色彩在六月的黃昏要很長時間才會消失。我手里拿著網子站在盛開著的紫丁香樹叢前面,在暮色中現出一簇簇毛茸茸的灰色——微帶一絲隱紫。一鐮水汪汪的新月懸掛在鄰近一片草地的霧靄之上。…<br></br> <br></br></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把對它的描述和它的圖像寄給了理查德·索思,想要在《昆蟲學家》上發表。他也沒有見過這種蝴蝶,但是非常好心地在大英博物館的收藏品中進行查對——發現很久以前就已經被克雷奇馬爾稱作<span style="font-size: 10pt;">Plusiaexcelsa</span>了。<br/> <br/> 我懷著最大的堅忍接受了這個令人傷心的消息,其用詞充滿了同情(“……應該祝賀能夠獲得……極其稀有的伏爾加地區的物種……值得贊美的圖像……”);但是多年以後,純粹出於偶然(我知道不應該對別人指出這些意外收獲),我把第一個發現了我的飛蛾的人的名字給了小說里的一個瞎子,就算和他扯平了。<br/> <br/> 讓我也把天蛾,我童年時代的黑寶貝召喚來吧!色彩在六月的黃昏要很長時間才會消失。我手里拿著網子站在盛開著的紫丁香樹叢前面,在暮色中現出一簇簇毛茸茸的灰色——微帶一絲隱紫。一鐮水汪汪的新月懸掛在鄰近一片草地的霧靄之上。<br/> <br/> 在後來的年代里,我曾在許多園子里這樣站立過——在雅典、安提貝、亞特蘭大——但是再也沒有像站在那些逐漸隱入黑暗中的紫丁香前那樣,懷著如此熱切的渴望等待過。<br/> <br/> 突然它來了,低沈的聲從一朵花傳到另一朵花,以及環繞著一隻黃綠和粉紅相間的天蛾的流線型身體的顫動的暈圈,它平衡在它已將細舌探入其中的花冠上空。兩個月以後能夠在陰濕的柳葉菜上找到它漂亮的黑色幼蟲(當它把帶有單眼的前部體節突出來的時候,很像一條小型的眼鏡蛇)。<br/> <br/> 就是這樣,每一個時刻和季節都有其特有的樂趣。最後,在寒冷甚至霜凍的秋夜,你可以在樹幹上塗上糖漿、啤酒和朗姆酒的混合物來捕蛾。穿過狂風陣陣的黑暗,你的燈會照亮樹皮上黏糊糊的發亮的道道溝痕,以及上面的兩三只吸吮著甜液的大飛蛾,它們的緊張的翅膀像蝴蝶那樣半張著,下面的翅膀展露出了在地衣灰的原色下那令人難以置信的緋紅絲絨。“Catocalaadultera!”當我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跑,把捕獲物拿給父親看的時候,我會朝著房子亮燈的窗子懷著勝利的狂喜尖聲叫喊道。</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strong>飛蛾的斑點,而小小的羊齒植物將它們的</strong></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法國詩歌中,繆塞的著名詩行(在《柳樹》中)給了人們很深的印象:</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有一次到國外旅行時,我曾把一種稀有的飛蛾蛹留在我們的鄉間醫生那兒,他寫信給我,說全都孵得很好;但是事實上這些珍貴的蛹到了一隻老鼠嘴里,我回來後,這個騙人的老頭拿出了一些普通的蛺蝶,想來必定是他匆忙從自己的花園里捉來,往繁殖籠里一放,作為貌似可信的替代(他這麽認為)。比他強的是一個熱心的廚師助手,他有時把我的工具借去,兩個小時以後帶著一袋子活躍的無脊椎生命和別的幾樣東西凱旋而歸。他會開用一條繩子系緊的網口,倒出豐富的戰利品——一大堆蚱蜢、一些沙子、在回家的路上出於節儉采摘的一個蘑菇的兩半、更多的蚱蜢、更多的沙子,和一隻遍體鱗傷的小白蛺蝶。</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俄國大詩人的作品中,我只能找到兩個真正能給人以美感的鱗翅目的意象:蒲寧對無疑是一隻蛺蝶的完美無瑕的形象再現:</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有關這個方面,我想起了一個同學來訪的事,這是一個我很喜歡的少年,曾和他在一起玩得非常開心。他是在一個夏夜——我想是一九一三年——從大約二十五英里外的一個城鎮來的。他父親不久前死於事故,家庭破落了,因為沒有錢買火車票,這個勇敢的孩子一直騎車走了那麽多英里來和我一起待上幾天。</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還很快發現,一位沈溺於自己安靜的探索之中的“鱗翅家”很容易引起別人的奇怪反應。有多少次,當安排好了要去野餐,而我頗為不自然地企圖不引起注意地把自己簡陋的工具放進有一股瀝青味(用一種瀝青制劑使蒼蠅不來叮馬)的敞篷大馬車里,或者放進有茶葉氣味的歐寶折篷汽車里(四十年以前,汽油就有這種氣味)的時候,某個堂兄弟或姑媽就會說:“你真的就非得帶上那個網嗎?你就不能像個正常的男孩子那樣快活地玩嗎?難道你不覺得你在掃大家的興嗎?”</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6.3
tag:iconada.tv,2022-11-09:3600580:BlogPost:1164050
2022-11-09T11:3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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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即使是現在,在他去世半個世紀以後,德國的鱗翅昆蟲學家仍然沒有能夠完全擺脫他的權威形成的具有催眠作用的魔力。當他的學派作為一種科學力量的影響開始在世界上減弱的時候,他還在世。在他和他的追隨者仍堅持使用約定俗成的具體及一般的名稱、滿足於根據肉眼能夠看到的特征對蝴蝶進行分類的時候,英語世界的作者已經在推行命名學的改革了,這是嚴格運用優先法則以及建立在對器官的顯微研究基礎上的生物分類學方面變化的結果。德國人竭盡全力對新潮流置之不理,繼續珍視昆蟲學集郵特色的一面。<br></br> <br></br> 他們對“不應被迫去進行解剖的普通的收藏者”的關心,可以和通俗小說的神經緊張的出版商取悅於“普通讀者”——他們不應被迫去進行思考——的做法相媲美。還有另外一個更為一般的變化,正好發生在我青少年時期對蝴蝶和飛蛾產生強烈興趣的同時。…<br></br> <br></br></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即使是現在,在他去世半個世紀以後,德國的鱗翅昆蟲學家仍然沒有能夠完全擺脫他的權威形成的具有催眠作用的魔力。當他的學派作為一種科學力量的影響開始在世界上減弱的時候,他還在世。在他和他的追隨者仍堅持使用約定俗成的具體及一般的名稱、滿足於根據肉眼能夠看到的特征對蝴蝶進行分類的時候,英語世界的作者已經在推行命名學的改革了,這是嚴格運用優先法則以及建立在對器官的顯微研究基礎上的生物分類學方面變化的結果。德國人竭盡全力對新潮流置之不理,繼續珍視昆蟲學集郵特色的一面。<br/> <br/> 他們對“不應被迫去進行解剖的普通的收藏者”的關心,可以和通俗小說的神經緊張的出版商取悅於“普通讀者”——他們不應被迫去進行思考——的做法相媲美。還有另外一個更為一般的變化,正好發生在我青少年時期對蝴蝶和飛蛾產生強烈興趣的同時。<br/> <br/> 按維多利亞時代和施陶丁格式所分的種類,無論是互不相關的還是有相同特征的,都有各種各樣(高山、極地、島嶼等)的“品種”,可以說就像次要的附屬物似的,是從外部加上去的;這樣的種類被新的、多種形式的和可變的種類所替代,在構成上包括了地理族類或亞種。<br/> <br/> 這樣,通過更為靈活的方法和分類,能夠更為清楚地把具體進化的方面顯示出來,生物學的研究也能夠為蝴蝶和大自然之間的中心問題提供進一步的聯系。神秘的擬態對我有著特別的吸引力。這種現象顯示出了一種通常和人造事物相關聯的藝術上的完美。想想看,通過翅膀上氣泡樣的斑點(還配有假折射),或者通過蝶蛹身上有光澤的黃色小疙瘩來模仿毒汁的分泌(“別吃我——我已經被壓扁了,嚐過了,拋棄不要了”)。想想看一隻像會耍雜技的毛毛蟲(龍蝦飛蛾的幼蟲)的本事吧,在幼年期它看起來像鳥糞,但是蛻皮後長出了稀少的膜翅目附屬物,有了巴洛克式的特征,使得這非同一般的家夥能夠同時扮演兩個角色(就像東方表演里一個人變成一對交纏在一起的摔跤手的那個演員):一個角色是蠕動的幼蟲,另一個是看上去似乎在折磨它的大螞蟻。當某隻飛蛾在形狀和顏色上酷似某隻黃蜂時,它行走和擺動觸角時也是一副像黃蜂而不像飛蛾的樣子。當一隻蝴蝶不得不像一片樹葉的時候,它不僅出色地表現了樹葉的所有細節,而且一般還慷慨地送上斑痕以模仿被蛆蟲鑽出的洞眼。達爾文意義上的“自然選擇”無法解釋模仿神態和模仿行為之間神奇的巧合,當一種保護措施在模仿上的微妙、極致和奢華達到了大大超過其捕食者的鑒別力的程度時,人們也無法求助於“生存競爭”的理論來加以解釋。我在大自然中發現了自己在藝術中尋求的非實用主義的喜悅。兩者都是一種形式的魅力,兩者都是一場難以理解的令人陶醉和受到蒙蔽的遊戲。</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兩條馬車道(一條保養得很好,南北連通我們“新”、“舊”兩個園子,另一條既泥濘又佈满了車轍,如果你往西走,則通向巴托沃)交叉處附近,兩旁長滿了山楊樹的一片凹地上的一個地方,我確信會在六月的第三週發現帶純白條紋的藍黑色大蛺蝶,在肥沃的濕土上方低低掠過、盤旋,當它們停落下來,收起翅膀時,腹部底面的色澤和濕土正好相配。那些就是老鱗翅目專家們曾稱之為楊樹蛺蝶的喜愛糞土的雄蟲,更確切地說,它們屬於它的布科維納亞種。作為一個九歲的男孩子,不知道有那個品種,但我注意到我們俄國北方的標本和霍夫曼書中插圖上的中歐類型有著多麽巨大的不同,便魯莽地寫信給庫茨涅佐夫,這位俄國、其實也是世界古往今來最偉大的鱗翅目學家之一,給我的新亞種命名為“<span style="font-size: 10pt;">Limenitis populirossica</span>”。在漫長的一個月之後,他把我對<span style="font-size: 10pt;">“rossia bokov”</span>的描述和我畫的透明水彩圖寄了回來,只在我信的背面潦草地寫了兩個字:“<span style="font-size: 10pt;">buensisometra</span>),我當時立刻就看出,它和它最接近的近親的不同之處是它紫紅和醬紅(而不是金棕色)的前翅,較窄的苞片斑紋,在我任何一本書里都沒有能夠認得出來的圖像。</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6.2
tag:iconada.tv,2022-11-09:3600580:BlogPost:1163868
2022-11-09T10:3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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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那時我一定是八歲了,在我們鄉間宅第的一個儲藏室里,在各種各樣佈满塵土的東西中,我發現了一些非常精彩的書,是我的外婆對自然科學感興趣、請了一位著名的大學動物學教授(希姆科維奇)到家里來給女兒上課的時候買的。<br></br> <br></br> 這些書里,有的僅僅是老古董,例如一七五〇年左右,在阿姆斯特丹出版的阿爾伯圖斯·西巴的那四大卷棕色對開本著作<span style="font-size: 10pt;">(Locupletissimi Rerum Naturaliumta Descriptio……)</span>。在那粗糙的書頁上我發現了蛇、蝴蝶和胚胎的木刻畫。<br></br> <br></br> 每一次偶然看見在玻璃廣口瓶里吊住脖子的一個埃塞俄比亞女嬰的胚胎,都會使我震驚,令我作嘔;我也不怎麽喜歡CII頁插畫里的制成標本的水螅,在它七條像蛇一樣彎曲的脖子上有七個獅牙狀龜頭,它的古怪的腫脹的軀體兩側有紐扣似的突起,軀體終端是一個多節的尾巴。<br></br> <br></br> 在那個閣樓上,混在滿是高山耬斗菜、藍色的…</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那時我一定是八歲了,在我們鄉間宅第的一個儲藏室里,在各種各樣佈满塵土的東西中,我發現了一些非常精彩的書,是我的外婆對自然科學感興趣、請了一位著名的大學動物學教授(希姆科維奇)到家里來給女兒上課的時候買的。<br/> <br/> 這些書里,有的僅僅是老古董,例如一七五〇年左右,在阿姆斯特丹出版的阿爾伯圖斯·西巴的那四大卷棕色對開本著作<span style="font-size: 10pt;">(Locupletissimi Rerum Naturaliumta Descriptio……)</span>。在那粗糙的書頁上我發現了蛇、蝴蝶和胚胎的木刻畫。<br/> <br/> 每一次偶然看見在玻璃廣口瓶里吊住脖子的一個埃塞俄比亞女嬰的胚胎,都會使我震驚,令我作嘔;我也不怎麽喜歡CII頁插畫里的制成標本的水螅,在它七條像蛇一樣彎曲的脖子上有七個獅牙狀龜頭,它的古怪的腫脹的軀體兩側有紐扣似的突起,軀體終端是一個多節的尾巴。<br/> <br/> 在那個閣樓上,混在滿是高山耬斗菜、藍色的<span style="font-size: 10pt;">palemoniums</span>,朱庇特剪秋籮、橘紅的百合花,以及其他達沃斯花的植物標本集之中,我找到的其他書籍更接近我的學科。我把一堆堆妙極了的非常吸引人的圖書抱到樓下:瑪利亞·西比拉·梅里安(一六四七——一七一七)的可愛的蘇里南昆蟲的插圖,埃斯珀的卓越的<span style="font-size: 10pt;">Die Scterlinge</span>(埃朗根,一七七七年),還有布瓦迪瓦爾的<span style="font-size: 10pt;">Iesoriques de Lépidoptères Nouveauxou Peuus</span>(巴黎,始於一八三二年)。</span><br/> <br/> <span style="font-size: 12pt;">更令人興奮的是十九世紀後半葉的作品——紐曼的《英國蝴蝶和飛蛾博物學論著》,霍夫曼的DieGross-ScterlingeEuropas,尼古拉·米哈伊洛維奇大公關於亞洲鱗翅目昆蟲的Mémoires(伴有卡夫里金、雷芭科夫和拉昂畫的無比美麗的插圖),斯卡德的關於《新英格蘭蝴蝶》的驚人巨作。回想起來,一九〇五年的夏天雖然在許多方面相當生動,但是在和村里小學的校長一起散步的小路周圍或上空,卻還沒有任何一點翅膀的輕快拍動,或色彩絢麗的絨毛般的飄動來使之充滿勃勃生機:一九〇六年六月的那只鳳蝶還在路邊的一種傘形植物上處於幼蟲階段;但是在那個月里,我開始熟悉了二十來種普通的品種,女士在提到某條林間小路時,已經將它稱為lechemindespapillonsbruns了,這條小路的終點是一片充滿了有珍珠色邊緣的小小的豹紋蝶(在我的第一本難忘的、充滿了永久魔力的、當時剛剛出版的小手冊,理查德·索思的《不列顛群島的蝴蝶》中,就是這樣稱呼它們的)的低濕草地。到了第二年,我開始意識到,我們的許多蝴蝶和飛蛾在英國或中歐是沒有出現過的,而更為完備的地圖集幫助我確定了它們。一九〇七年初的一場大病(肺炎,高燒到攝氏四十一度)神秘地消除了在幾個月里使我成為神童的算術方面的怪才(今天要是沒有紙筆的話,我連十三乘十七都算不出來;不過能夠立馬把它們加在一起,鋸齒形的三插進去正合適);但是蝴蝶幸存了下來。母親在我床旁堆積出了一個圖書館和一個博物館,想要描述一個新的種類的渴望完全取代了發現一個新素數的渴望。一九〇七年八月到比亞里茨的旅行增添了新的奇品(雖然不如後來一九〇九年的那麽清晰、那麽多)。到一九〇八年的時候,我已經完全掌握了霍夫曼所知的歐洲鱗翅目。到一九一〇年,我已經懷著夢想看完了塞茨巨大的畫冊《世界鱗翅目大全》的頭幾卷,買了最近才得到記敘的一些稀有品種,正在貪婪地閱讀昆蟲學期刊,特別是英國和俄國的期刊。分類學的發展正經歷著巨大的變化。自十九世紀中期以來,歐洲大陸的鱗翅昆蟲學研究,總體說來,一直是在德國人得心應手的操縱下的一件簡單而穩定的事情。它的權威人物施陶丁格博士也是最大的昆蟲經銷公司的首腦。</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6.6
tag:iconada.tv,2022-11-04:3600580:BlogPost:1163963
2022-11-04T11:0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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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普通人是多麽不注意蝴蝶,真是令人吃驚。為了讓我那對這一點表示懷疑的同伴明白,我故意問帆布背包里裝著加繆作品的健壯的瑞士徒步旅行者,他在沿小路下山的時候有沒有看見蝴蝶。“沒有,”他平靜地回答道。而大群的蝴蝶剛剛才在那里讓你我開心不已。<br></br><br></br>可是,下面的情況也是真的,當我回憶有關一九〇六年前的一個夏季——也就是說,在我的第一份地點標簽上的日期之前——的一條細節記得清清楚楚、以後再也沒有去過的小路的形象的時候,卻連一隻翅膀、翅膀的一次扇動、一道天藍色的閃光、一朵亮閃閃的點綴著飛蛾的花都沒有能夠看得出來,就好像有人在亞德里亞海岸上施行了一種邪惡的妖術,使那里所有的“鱗翅們”(如我們中間愛用俚語的人所說)都隱了形。…<br></br> <br></br></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普通人是多麽不注意蝴蝶,真是令人吃驚。為了讓我那對這一點表示懷疑的同伴明白,我故意問帆布背包里裝著加繆作品的健壯的瑞士徒步旅行者,他在沿小路下山的時候有沒有看見蝴蝶。“沒有,”他平靜地回答道。而大群的蝴蝶剛剛才在那里讓你我開心不已。<br/><br/>可是,下面的情況也是真的,當我回憶有關一九〇六年前的一個夏季——也就是說,在我的第一份地點標簽上的日期之前——的一條細節記得清清楚楚、以後再也沒有去過的小路的形象的時候,卻連一隻翅膀、翅膀的一次扇動、一道天藍色的閃光、一朵亮閃閃的點綴著飛蛾的花都沒有能夠看得出來,就好像有人在亞德里亞海岸上施行了一種邪惡的妖術,使那里所有的“鱗翅們”(如我們中間愛用俚語的人所說)都隱了形。<br/> <br/> 一個昆蟲學家有朝一日在一位興高采烈、已經摘下了防護帽的植物學家旁邊,跋涉在一顆類似的行星上的令人驚駭的植物群中,眼前卻連一隻昆蟲也看不見的時候,可能就會有這種同樣的感覺;就這樣(奇特地證明了一個奇特的事實:只要可能,一個人幼年時的景象會被一個具有經濟頭腦的制片人用做我們成年後夢境的現成背景),我的某個反復出現的噩夢里的那座海邊的山頂上——我曾在清醒時把一張可折疊的網偷偷弄到了那里去——長滿了生機勃勃的百里香和草木犀,但是卻不可思議地缺乏那兒應該具有的任何蝴蝶。</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擺脫了所有的追蹤者以後,我走上了從我們的維拉宅通向田野和森林的那條崎嶇的紅土路,白晝的振奮和光彩仿佛是在我的周圍顫動著的同情。</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剛剛長成的、顏色非常深的阿倫棕蝶——它隔年才出現一次(回憶在這一點上很順利地和事實是一致的)——在冷杉間飛來飛去,或者在路旁的蕨叢上曬太陽時露出了它們的紅色斑紋和方格圖案的邊緣。在青草上飛飛停停的一隻叫海洛的微型眼蝶躲過了我的網子。還有幾只飛蛾也在飛來飛去——艷麗的太陽的熱愛者,像彩色的蒼蠅在朵朵鮮花上飛來飛去,或像尋找隱藏著的雌性的睡不著覺的雄性,如那只急速飛過灌木叢的赭色櫟樹枯葉蛾。<br/><br/>我注意到(我童年時代最大的不解之謎中的一個)被蜘蛛網粘住的一片柔軟的淺綠色翅膀(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是什麽了:一隻大綠蛾的一部分)。一隻木蠹蛾的巨大的幼蟲,有引人注目的分節,扁平的頭,肉色的軀體發出紅色的光澤,一個奇特的家夥,用一個法國式的比喻來說是“像條蠕蟲樣赤裸裸的”,越過我的小路,瘋狂地尋找一個地方化蛹(形變的可怕壓力,在公共場合不光彩的突發的預感)。上一個春天,我在那棵白樺樹,就是公園邊門旁那棵粗壯的樹的樹皮上找到了一隻Sievers'Carmelite蝶的深色變種(對於讀者那只是又一隻灰蛾而已)。<br/><br/>在小橋下的水溝里,一隻亮黃色的西爾維厄斯弄蝶和蜻蜓(對於我,那只不過是一隻藍色的飛蛾而已)在一起湊近乎。兩只雄銅蝶從一朵花的頂端飛起到一個驚人的高度,一路爭鬥著向上飛——然後,過了片刻,其中一隻一閃而下,回到了它的薊叢上。這些都是熟悉的昆蟲,但是時刻會有什麽更好的東西使我倒吸一口氣停住腳步。我記得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捕網越來越近地湊向一隻輕巧地落在一根嫩枝上的稀有的小灰蝶。我能夠清楚地看到它巧克力色的腹部底面上那白色的。<br/><br/>它的翅膀合著,副翼以奇特的環形動作互相摩擦著——可能產生某種很小的、輕快的沙沙聲,其音高超過了人耳能夠聽到的範圍。我想要這個具體品種已經很久了,離得夠近的時候,我突然出手了。你聽到過第一流的網球手在漏接了一記易接球後的悲嘆。世界聞名的象棋大師威廉·埃德蒙森在明斯克的一家咖啡館和多人多盤同時對弈時,由於一個荒唐的疏忽,他的車丟在了當地的一個業余棋手、兒科醫生沙赫的手里,沙赫最後贏了。你可能看見過埃德蒙森那個時候臉上的表情。但是那一天,沒有人(除了年紀更大的自己)能夠看到我從一個空網里抖出僅有的一根嫩枝,瞪眼看著塔勒坦網狀布上的一個洞。</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6.5
tag:iconada.tv,2022-11-03:3600580:BlogPost:1163962
2022-11-03T22:0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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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巴伐利亞的巴特基辛根,在一塊標著<span style="font-size: 10pt;">NAChBO DEN LAUBE</span>的路標附近,我正要跟父親和威嚴的老穆羅姆采夫(四年前的一九〇六年,他曾是第一屆杜馬主席)一起去遠足,後者將他大理石般的腦袋轉向我,一個感情上容易受到傷害的十一歲男孩,帶著他著名的嚴肅神情說:“盡管跟我們來,但是不要追蝴蝶,孩子,那會破壞走路的節奏。”<br></br> <br></br> 一九一八年三月,在克里米亞黑海邊的一條小路上,在開著柔軟光滑的花朵的灌木叢中,一個羅圈腿的布爾什維克哨兵企圖逮捕我,因為我給一艘英國軍艦發信號(他說,用我的捕蝶網)。一九二九年夏天,我每一次穿過東比利牛斯的一個村莊,並且恰巧回頭看的時候,總會看見在我身後,村民們僵在我經過他們那一刻時所處的各種姿態之中,仿佛我是所多瑪而他們是羅得的妻子。…<br></br> <br></br></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巴伐利亞的巴特基辛根,在一塊標著<span style="font-size: 10pt;">NAChBO DEN LAUBE</span>的路標附近,我正要跟父親和威嚴的老穆羅姆采夫(四年前的一九〇六年,他曾是第一屆杜馬主席)一起去遠足,後者將他大理石般的腦袋轉向我,一個感情上容易受到傷害的十一歲男孩,帶著他著名的嚴肅神情說:“盡管跟我們來,但是不要追蝴蝶,孩子,那會破壞走路的節奏。”<br/> <br/> 一九一八年三月,在克里米亞黑海邊的一條小路上,在開著柔軟光滑的花朵的灌木叢中,一個羅圈腿的布爾什維克哨兵企圖逮捕我,因為我給一艘英國軍艦發信號(他說,用我的捕蝶網)。一九二九年夏天,我每一次穿過東比利牛斯的一個村莊,並且恰巧回頭看的時候,總會看見在我身後,村民們僵在我經過他們那一刻時所處的各種姿態之中,仿佛我是所多瑪而他們是羅得的妻子。<br/> <br/> 十年以後,在阿爾卑斯山近海地區,我有一次注意到,草在我背後呈蛇形起伏,因為一個肥胖的鄉村警察跟在我後面,肚子貼地蜿蜒爬行,看我是不是在誘捕燕雀。對於我的用網捕捉活動,美國人比其他國家的人表現出更大的病態的興趣——也許是因為我到美國去定居時已經四十出頭了,人年紀越大,手里拿個捕蝴蝶網看起來就越古怪。<br/> <br/> 嚴厲的農民要我注意“不得捕魚”的告示;從公路上駛過我身邊的汽車里傳出過陣陣嘲笑的放縱喊叫;沒精打采的狗,盡管對最惡劣的遊民毫不在意,卻振作起來撲向我,朝我狂吠;小娃娃們把我指給他們迷惑不解的媽媽看;寬宏大量的度假者們問過我,是不是在逮蟲子做魚餌;一天早晨,在聖菲附近的一片被正在開花的高高的絲蘭裝點得喜氣洋洋的荒原上,一匹黑色的大母馬跟了我一英里多。</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他來的第二天早晨,我想盡辦法偷偷離開宅子去進行我上午的跋涉,不讓他知道我去了哪里。我連早飯也沒有吃,歇斯底里地匆匆拿上網子、藥筒子和殺蟲瓶,從窗子逃了出去。一旦進入了樹林我就安全了;但是我仍然繼續往前走,小腿打顫,眼睛里滿是滾燙的淚水,當我想象我那可憐的朋友,拉著蒼白的臉、系著黑領帶沒精打采地在炎熱的花園里轉悠——沒事可幹只好拍拍氣喘籲籲的狗,使勁為我不在給自己找理由——我渾身上下因羞愧和自我憎惡而抽搐起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父親,時年三十五歲,和七歲的我,一九〇六年在聖彼得堡。</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作者父親和母親葉連娜·伊萬諾夫娜·盧卡維什尼科夫(一八七六——一九三九)一九〇〇年攝於他們在聖彼得堡省的維拉宅的花園平臺。父母身後園子里的白樺和冷杉樹和一五七頁的那張從前的一個夏天所照的照片上背景里的樹木是一樣的。</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弟弟謝爾蓋和我,一個一歲,一個兩歲(看起來像有頭髮和沒有頭髮的同一個嬰兒),一九〇一年十二月攝於比亞里茨。想來我們是從那年冬天所居住的波城去到那兒的。對第一次到法國南部去的那次旅行,我唯一的記憶是:一片閃閃發光的濕屋頂。此後有過其他的旅行,兩次去到比亞里茨(一九〇七及一九〇九年的秋天)兩次去到里維埃拉(一九〇三年末及一九〇四年初夏)。</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法語,那隻金色的尺蠖蛾輕盈地飛舞/飛過芬芳的草地。</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這是對在英國被稱為橙黃蛾的雄性尺蠖蛾,在黃昏時出沒飛行的絕對精確的描寫;還有法爾格關於一座花園的極為迷人的確切用語(在《四天》中),花園在夜幕降臨時<span style="font-size: 10pt;">seglace de bleuel'ai le dugrandsylvain</span>(楊樹彩蝶)。在英語詩歌中極少的幾個真正的鱗翅昆蟲學的意象中,我最喜歡的是勃朗寧的:</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我們另一側是聳然直立的岩石;</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確實,我在感情或食欲、誌向或成就方面體會到的東西,在豐富多彩性和強度上很少能夠超越探究昆蟲學時感到的激動。從一開始它就具有許多相互輝映的方面。其中之一是獨處的強烈願望,因為任何夥伴,無論多麽安靜,都會妨礙我專心致誌地享受我的癖好。要滿足它是不允許有任何妥協和例外的。我十歲的時候,男女家庭教師就已經知道,上午是屬於我自己的,於是都小心地避開。</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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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31T20:3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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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我童年時代那傳奇般的俄羅斯,夏天早晨我醒來後第一眼看見的是白色內百葉窗的縫隙。如果它顯露出的是淺灰白色,那你最好乾脆別打開百葉窗了,這樣就可避免看到陰沈的白天擺好姿勢在水坑里照出來的形象了。<br></br><br></br>從那一道昏暗的光線上,你會多麽惱怒地推想到那鉛灰色的天空,濕漉漉的沙子,丁香樹叢下稀粥似的亂七八糟的破碎了的棕色花瓣——以及緊貼在花園的一張濕長凳上的那片平平的淡褐色的葉子(季節的第一個受害者)!</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但是如果那一道縫閃爍著露珠般晶瑩的長條,那麽我就會趕緊使窗子亮出它的寶貝來。只要猛一推,屋子就會分成光和陰影。在陽光下移動著的白樺樹葉有著葡萄的半透明的綠色調,與之相對的有襯托在極其濃重的藍色背景下的黑絲絨般的冷杉樹,多年以後,我才在科羅拉多州的山地森林區再度發現類似這樣的景象。…</span></p>
<p></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我童年時代那傳奇般的俄羅斯,夏天早晨我醒來後第一眼看見的是白色內百葉窗的縫隙。如果它顯露出的是淺灰白色,那你最好乾脆別打開百葉窗了,這樣就可避免看到陰沈的白天擺好姿勢在水坑里照出來的形象了。<br/><br/>從那一道昏暗的光線上,你會多麽惱怒地推想到那鉛灰色的天空,濕漉漉的沙子,丁香樹叢下稀粥似的亂七八糟的破碎了的棕色花瓣——以及緊貼在花園的一張濕長凳上的那片平平的淡褐色的葉子(季節的第一個受害者)!</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但是如果那一道縫閃爍著露珠般晶瑩的長條,那麽我就會趕緊使窗子亮出它的寶貝來。只要猛一推,屋子就會分成光和陰影。在陽光下移動著的白樺樹葉有著葡萄的半透明的綠色調,與之相對的有襯托在極其濃重的藍色背景下的黑絲絨般的冷杉樹,多年以後,我才在科羅拉多州的山地森林區再度發現類似這樣的景象。</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從七歲開始,一切我感到和框在長方形範圍內的陽光有聯系的東西,都受到唯一的一種激情的支配。如果早晨我第一眼看見的是太陽,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它會孕育其生長的蝴蝶。起初的事情是夠平淡的。<br/><br/>正對著大門,在垂在一張長椅的雕花椅背上方的忍冬上面,我的指路天使(它的翅膀,除了缺少一道佛羅倫薩式的鑲邊外,和弗拉·安吉利科畫的加百列的翅膀很像)給我指出了一位稀客,一隻絢麗的淡黃色的活物,身上有黑斑和藍色的鈍鋸齒形,在鑲著鉻黃色邊的黑尾巴上方各有一個朱砂紅的眼點。在探察自己停留的那下垂的花朵時,它那佈满粉狀物的身體微微彎著,不停地抽動著大翅膀,這時,我想要得到它的願望是我體驗過的最為強烈的願望之一。我們城里住宅的看門人阿基列·烏斯金,因為一個好笑的原因(將在別處說明),那年夏天恰巧和我們一起在鄉間,他設法用我的帽子捉住了它,然後連著帽子一起把它轉到了一個大衣櫃里;女士傻乎乎地指望經過一夜時間,家用萘能夠把它殺死。然而,第二天早上,當她打開衣櫃拿東西的時候,隨著一陣有力的沙沙聲,我的鳳蝶直撲到她臉上,然後朝開著的窗子飛去,很快就只剩下了一個金黃色的小點,起伏躲閃,向著東方高飛而去,越過樹林和苔原,到沃洛格達、維亞特卡和彼爾姆,越過荒涼的烏拉爾山脈到雅庫茨克和上科雷姆斯克,然後從它失去了一個尾翅的上科雷姆斯克到美麗的聖勞倫斯島,越過阿拉斯加到道森,再沿著落基山脈向南——在經歷了一場歷時四十年的賽跑之後,最終在博爾德附近一棵當地大齒楊下的外來的蒲公英上被追上並捉住了。在博德利圖書館的藏書中,有一封布龍先生在一七三五年六月十四日寫給羅林斯先生的信,他說有一個叫弗農先生的人追逐一隻蝴蝶,追了九英里才捉住了它(《娛樂評論或文學和生活之怪癖》,第一卷,一四四頁,倫敦,一八二一年)。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大衣櫃事件後不久,我發現了一隻極其壯觀的飛蛾,被困在門廳窗子的一個角落里,母親用乙醚殺死了它。在以後的年代里,我用過許多殺蟲劑,但是只要稍一接觸最初用的乙醚,就總會使得過去的門廊亮起來,吸引來那隻犯了大錯誤的漂亮蛾子。有一次,成年以後,我在做闌尾炎手術處於乙醚的作用之下時,像一幅貼花轉印畫那樣生動地看到了我自己穿著一套水手服,在一位中國女士——我知道她是我的母親——的指導下,把一隻新出現的帝蛾做成標本。一切都在那兒,鮮明地在我夢中重現出來,而此時我自己的重要器官正被暴露在外:那浸濕了的、冰冷的脫脂棉壓在那隻昆蟲狐猴形的頭上;它身體逐漸平息下來的抽搐;大頭針刺穿它胸部的硬殼時那令人滿足的哢啪聲;把大頭針尖小心翼翼地插進昆蟲標本板的軟木底座的槽里;把厚實的有強壯翅脈的翅膀在整齊粘貼好的半透明紙條下面對稱地擺放好。</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5.12
tag:iconada.tv,2021-08-20:3600580:BlogPost:1061206
2021-08-20T02:50:51.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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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動身去巴瑟爾和柏林之前,我碰巧在寒冷的、霧蒙蒙的黑夜里在湖邊散步。在一處地方,一盞微弱的孤燈沖淡了黑暗,將霧變成了可見的霏霏細雨。<span style="font-size: 10pt;">“Il Pleut Toujours En…</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在動身去巴瑟爾和柏林之前,我碰巧在寒冷的、霧蒙蒙的黑夜里在湖邊散步。在一處地方,一盞微弱的孤燈沖淡了黑暗,將霧變成了可見的霏霏細雨。<span style="font-size: 10pt;">“Il Pleut Toujours En Suisse”</span>原是一句隨口說出的評論,過去曾使女士流淚。在下方,一道寬闊的微波,幾乎是波浪了,以及隱約發白的什麽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來到波浪拍岸的水邊時,我看到了這樣的景象——一隻年老的天鵝,一隻巨大、笨拙、像渡渡鳥的動物,在做著可笑的努力,想使自己能夠跳上一條停泊著的船里。它做不到。它翅膀沈重、虛弱地撲打著,碰在搖擺著的、水花四濺的船上發出滑溜溜的聲音,光線落到之處是黑黢黢的波浪黏稠的閃爍——一時間,這一切似乎都充滿了那種奇特的意義,它在夢中有時候和一根手指聯系在一起,它壓在嘴唇上使之不要出聲、然後又指著做夢的人在猛地驚醒之前沒有時間看清楚的一個什麽東西。但是盡管我不久就忘記了那個淒涼的晚上,奇怪的是,在兩年後當我得知女士已經去世的消息時,首先出現在我腦子里的,正是那個晚上,那個混合的形象:顫栗、天鵝和波浪。</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她一生都在感受苦難;這種苦難是她天生的特性;只有它的起伏、它多變的深度給了她在運動著和生活著的印象。使我不安的是,只有苦難感而沒有別的,是不足以造就一個永久的靈魂的。我的孤僻的大塊頭女士在人世間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要永恒就不可能了。我是否真正把她從虛構中搶救了出來?就在我聽到的節奏開始衰退和消逝之前,我發現自己在琢磨,不知道在我認識她的那些年里,是不是一直完全忽略了她身上的一些什麽東西,比她的幾層下巴或者她的習性或甚至她的法語更為本真得多的她——也許是類似於在對她的最後一瞥中看到的什麽東西,類似於她那為了使我離去時為自己的仁慈行為感到高興而使用的洋溢著喜氣的欺騙,或者類似於那隻天鵝,它的痛苦遠比一個彎身的舞蹈演員的蒼白的手臂更為接近藝術的真實;總之,是只有在我具有安全感的童年時代,最為摯愛的人和物已經灰飛煙滅、或者心臟中彈之後,我才能夠領悟賞識的什麽東西。</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女士的故事還有個附錄。當我最初寫它的時候,我不知道有些人令人驚奇地存活了下來。例如,在一九六〇年,我在倫敦的表兄弟彼得·德·彼得森告訴我,他們的英國保姆,一九〇四年在阿巴集亞的時候我感到似乎就很老了,這時已經九十多歲了,身體很健康;我也不知道我父親的兩個妹妹的女家庭教師布維爾小姐(後來是康拉德太太)在我父親去世後,又活了幾乎半個世紀。她於一八八九年來到他們家里,待了六年,是一系列女家庭教師中的最後一位。彼得的父親伊萬·德·彼得森在一八九五年畫了一幅漂亮的小小的紀念畫,表現了在巴托沃生活中的各種事件,上面有裝飾著蔓葉花飾的我父親的親筆題詞:<br/> <br/> A celle qui atou jourssusefairea imeret quinesauraja maisse faire oublier。在上面簽名的還有四個納博科夫家的年輕男子和他們的姐妹中的三個,納塔麗婭、伊麗莎白和娜傑日達,還有納塔麗婭的丈夫、他們小小的兒子米蒂克、兩個表姐妹,以及俄國男家庭教師伊萬·亞歷山德羅維奇·帝霍茨基。六十五年之後,在日內瓦,我妹妹葉蓮娜發現了康拉德太太,現在已經生活在她的第十個十年里了。這位年事極高的老太太跳過了一代人,天真地把葉蓮娜當成了我們的母親,一個那時十八歲的姑娘,在那些遙遠的日子里常常和戈萊小姐一起乘車從維拉到巴托沃去,久遠歲月的長長的光芒找到了這樣多巧妙的方式照射到了我的身上。</span></p>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5.11
tag:iconada.tv,2021-08-12:3600580:BlogPost:1061427
2021-08-12T11:00:00.000Z
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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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能夠聽見並看到女士用悅耳的聲調請求他把麵包遞給她,但是上嘴唇卻不祥地顫抖著;同樣,我能夠聽見並看到蘭斯基對法語不加理會,堅定地繼續喝他的湯;最後,隨著一聲鞭抽般淩厲的“<span style="font-size: 10pt;">Pardon,monsieur</span>”女士會猛然徑直把手伸過他的盤子,抓起麵包籃,然後縮回手,道聲“<span style="font-size: 10pt;">Merci</span>!”,充滿了十足的挖苦,使得蘭斯基毛茸茸的耳朵帶上了天竺葵的顏色。“畜生!無賴!民粹分子!”事後她會在自己的房間里抽泣著說——她的房間已經不在我們隔壁了,但還是在同一層樓上。</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我能夠聽見並看到女士用悅耳的聲調請求他把麵包遞給她,但是上嘴唇卻不祥地顫抖著;同樣,我能夠聽見並看到蘭斯基對法語不加理會,堅定地繼續喝他的湯;最後,隨著一聲鞭抽般淩厲的“<span style="font-size: 10pt;">Pardon,monsieur</span>”女士會猛然徑直把手伸過他的盤子,抓起麵包籃,然後縮回手,道聲“<span style="font-size: 10pt;">Merci</span>!”,充滿了十足的挖苦,使得蘭斯基毛茸茸的耳朵帶上了天竺葵的顏色。“畜生!無賴!民粹分子!”事後她會在自己的房間里抽泣著說——她的房間已經不在我們隔壁了,但還是在同一層樓上。</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如果她正在因為氣喘,十來步一停地費力地慢慢上樓(因為我們聖彼得堡宅子里的小小的液壓升降機會經常而且相當無禮地拒絕運作)的時候,蘭斯基恰巧腳步輕捷地走下來,女士就會堅稱他狠狠地撞了她,推了她,把她撞倒在地,我們已經能夠看見他踐踏她倒在地上的身子。她越來越經常地離開餐桌,她本來要錯過的甜食會跟在她後面策略性地給送上去。她會從偏遠的房間里給我母親寫一封十六頁的信,母親急忙上樓時,會發現她誇張地往箱子里收拾東西。後來,有一天,沒有人阻止她繼續收拾行李。</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br/>她回到了瑞士。第一世界大戰爆發,後來是俄國革命二十年代初期,那時我們的通信早已完全停止,由於流亡生活中的偶然行動,我碰巧和大學里的一個朋友去了洛桑,因此我想,如果女士還活著的話,不妨去看望一下她。</span><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她還活著。更矮胖,頭髮很白,幾乎完全聾了,她以猛烈爆發的深情歡迎我。現在代替那幅西庸城堡的畫的,是一幅俗艷的三駕馬車圖。她熱情地談到她在俄國的生活,仿佛那是她自己失去了的祖國。確實,我在附近發現,有相當多這樣年老的瑞士女家庭教師聚居於此。她們聚集在一起,在爭相回憶中不斷感到激動,在已經變得陌生的環境中建立起自己小小的孤島。女士的知心朋友是現在乾癟得和木乃伊一樣的戈萊小姐,我母親原來的女家庭教師,八十五歲了,仍舊整潔和憂郁;在母親結婚以後很久她仍一直在我們家里,只比女士早兩年回到瑞士,當兩個人都在我們家生活的時候,她們彼此連話都不說。人總是在自己的過去中更無拘束,這就部分地解釋了那些可悲的女子對一個遙遠的、而且坦率地說頗為不像話的國家在逝去後的愛,她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這個國家,而且在這個國家中也從來沒有感到十分滿意過。</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2pt;">由於女士耳朵聽不見,不可能進行談話,我和朋友決定第二天給她帶來我們猜想她買不起的那裝置。一開始她沒有把那笨拙的東西調節好,但等到剛一調好,她立刻轉向我,淚光閃爍的眼睛里充滿了驚奇和快樂。她發誓說她能夠聽見我說的每一個字、每一聲低語,她不可能聽見,因為我心存疑慮,根本沒有說話。如果我說了話,我會告訴她感謝我的朋友,是他花錢買的這個裝置。那麽她聽見的是不是寂靜,她過去曾談到過的那阿爾卑斯山的寂靜?在過去的歲月中,她一直在對自己撒謊;現在,她在對我撒謊。</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