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私我的神話〈Private Myths: Dreams & Dreaming〉26

我們盡可贊同羅西(Emest Rossi)的簡明結論:做夢是“一種內源發生的成長、改變、轉型過程”,夢本身則成為“試驗吾人心靈生命改變的一個實驗室”。

(Dreaming by Gusti Gifarinn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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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Passion for Form on May 22, 2022 at 11:14pm

《神話簡史》第一章·何謂神話

凡有人類的地方,必有神話。考古學家從尼安德特墓葬群中發掘出武器、工具和用於祭祀的動物骸骨,這一切意味著人類對於另一世界,類似於他們自身所棲居的世界的信仰。尼安德特人可能會互相交流一些關於來世的看法,例如,他們死去的夥伴在那個世界正享受著什麽樣的生活。這里折射出來的有關死亡的思考,是其他同類所缺少的。動物也會面臨其他個體的死亡,但是,就我們所知,它們並沒有對此進行過深入思考。但尼安德特人的墓葬群表明,當人類的先民產生死亡意識之後,便開始創造某種與死亡相反的敘事,以便他們能接受死亡。尼安德特人是如此精心地埋葬他們的同伴,似乎他們已經意識到,眼前這個可見的物質世界並非唯一的真實。這樣看來,人類在很久以前便具有了超越日常經驗的特殊能力。

與其他生物不同,人類會不停地追問意義。就我們所知,狗並不因為它們身為犬類而煩惱,不會為生活在別處的犬族的生存狀況而焦慮,更不會換一個角度來體察生命。但人類卻很容易陷入絕望之中,因而從一開始我們就創造出各種故事,把自身放置於一個更為宏大的背景之下,從而揭示出一種潛在的模式,這讓我們恍然覺得,在所有的絕望和無序背後,生命是有意義和價值的。

人類的另一個獨特之處,在於個體具有超出理性之外的思考能力和經驗。我們擁有想象力,一種思考非當下之物的能力,以及思考某種不是立即呈現的事物的能力。想象力是一種創造宗教和神話的能力。時至今日,“密索思”即神話思維已經名聲掃地,它往往被誤認為等同於非理性和自我放縱。但與此同時,想象力也是科學的起點,科學家憑借想象力才得以將新的知識揭示出來,並發明出無限提高效率的技術。科學的想象幫我們實現了星際旅行、月球行走的夢想,創造出一度只能在神話領域發生的奇跡。神話和科學拓展了人類的生存視域。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神話如同科學和技術一樣,它不僅不會讓人們疏離這個世界,恰好相反,它讓我們更有激情地棲居其中。

尼安德特墓葬群表明了關於神話的五個重要層面。其一,神話根植於人類的死亡經驗和衰亡恐懼之中。

其二,從動物骸骨可以看出,在埋葬墓主的同時舉行了獻祭活動。神話與儀式密不可分,離開了儀式活動的神話將黯然失色,也正是儀式為神話帶來了新的生命力,從而也致使它不為凡夫俗子所理解。

其三,尼安德特神話可以稱之為“墓邊神話”,它是在生命瀕臨極限之際的回光返照。所有最具分量的神話都與瀕死狀態相關,它迫使我們走出自身的日常經驗。在這一時刻,我們會以不同的方式抵達前所未聞之處,開始前所未有的行動。神話是關於未知的想象,是溯源到無以言說處的言說,並由此抵達那偉大靜穆的核心。

其四,神話並不是為故事本身而講的故事,它關涉到我們應有的行為舉止。在尼安德特墓穴里,有些屍身被擺放成胎兒的姿勢,似乎是為了重生——已逝者必須自己邁出下一步。可見,只要能夠正確地詮釋神話,它就可以給人類帶來更為正確的精神狀態和心理狀態,無論是在此世還是來生。

其五,也是最後一點,所有神話都言及與現存世界並存的另一個維度,這似乎也有據可尋。信仰這一不可見但更強大的真實——我們把它稱為神的世界——這是神話的基本母題。有人主張這是“永恒哲學”,是因為在現代科學體系創建之前,這一哲學思想曾貫穿所有社會的神話、儀式和社會組織,而它對傳統社會的影響更是延續至今。

根據永恒哲學,在現實世界可見可聞的萬事萬物,都在另一個神聖領域里有對應的映象或摹本,並比它此世的存在更為豐富、強大和持久。1在地球上,每種實存都只是原型黯淡無光的影子,一個不完美的摹本。只有通過參與另一世界的神聖生活,必死的、脆弱的人類才能實現潛在的可能性。神話賦予另一世界一種直觀性,人們能夠直接洞察一切。它們的重點既非描述神的言行舉止,亦非出於無聊的好奇心或者因為故事很有趣,而是為了讓凡間男女得以模仿強大的神,並親身體驗神性本身。

在科學文明的語境下,我們對神的概念的了解過於簡單。在古代社會,“神”很少被解讀為超自然的、非人格化的存在,或是過著與人間完全分離的形而上的生活。用時髦的觀點來表達,就是神話並非神學,而是人類經驗的總匯。人們曾經認為,神、人、動物和自然是密不可分的一體,它們遵守同樣的法則,並由同樣的神聖物質所構成。在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之間,並不存在所謂的本體論鴻溝。當人們言及神性,他們通常只是在談論神世俗的一面。神靈的存在跟一場風暴、一片大海、一條河流密不可分,同時也跟人類的強烈情緒密不可分——愛情、憤怒或者性欲——那似乎即刻將男女提升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存在層面,讓他們以一種新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

神話能夠幫助我們解決人類的困境。神話有助於人們發現自身在世界之中所處的位置以及他們真正的方向。我們老是在追問“我們從何處來”,但因為人類最早的開端已經佚失於“史前史”這團無人知曉的迷霧中,所以我們只能自創一些關於始祖的神話,雖然它並不是真實的歷史,但卻能夠更好地解釋我們對現有環境、鄰人和風俗的看法。我們也想追問“我們向何處去”,因為我們也創造了不少關於死後存在的故事——盡管如我們所知,沒有多少神話是關於人類永生的。我們試圖詮釋那些奇異的瞬間迷狂,我們似乎突然從我們的日常當中超脫出來。神的存在能夠解釋這種“超驗”的經驗。所謂的“永恒哲學”表達了我們的先驗直覺——對於人類以及物質世界,我們肉眼所見的一切並非全部存在。

如今,“神話”這個詞通常用來簡單描述一些不真實的事物。一個政客如果被控犯有某種小過失,他會辯駁說那只是“神話”,根本是子虛烏有。當我們聽到神靈漫步地球的聲音,或者看到亡靈走出墳墓,或者看到海水奇跡般地分開以幫助神的選民逃避敵人,我們會把這類故事歸為“不可信”的類別,完全不會相信它真實發生過。自從

18世紀以來,我們形成了一種科學的歷史觀,我們最關心那些真實發生過的事件。但是在前現代社會,當人們書寫歷史時,更關心的是某個事件的意義。一個神話就是一個事件,在某種意義上,它不僅曾經發生過,而且始終沒有停止過。自從我們擁有了嚴格的編年史歷史觀之後,我們就不再記載這一類事件;而神話則是一門藝術,它記錄歷史之外的事件,指向人類存在中的永恒,讓我們從隨機事件的混亂無序中超脫出來,去一窺真實之堂奧。

“超驗”也是人類經驗的一部分。我們渴求著剎那的心醉神迷,我們感到內心深處被觸動,並在瞬間獲得了靈魂飛升的歡欣。此時此刻,我們的生命強度超越了平庸,從每一個層面燃燒出激情,並占據我們的全部人性。宗教體驗是獲得這種迷狂的一種方式,但如果人們已經不再能從廟宇、猶太會堂、教堂或者清真寺獲得這一體驗,那麽,他們將轉向別處尋求,轉向藝術、音樂、詩歌、搖滾、舞蹈、麻醉品、性愛或者運動。如同詩歌和音樂,神話也應該喚醒我們的狂喜之情——哪怕在面對死亡或者因寂滅感而陷入絕望之際。如果神話失去了這一功能,那麽,這個神話就已死去,變成一個毫無意義的空殼。(下續)[A Short History Of Myth(英)凱倫‧阿姆斯壯(Karen Armstrong)Originally published: October 1, 2004]

Comment by Passion for Form on May 22, 2022 at 10:10pm

因此,把神話視為低級的思維模式是一個錯誤,它誤認為人類進入理性時代後,就應該徹底拋棄神話。神話並非人類歷史上的早期嘗試,也從未宣稱其故事為客觀事實。神話如同一本小說、一出歌劇或者一幕芭蕾舞劇,它是一種“信以為真”,同時是一場遊戲,用以美化這個破碎的悲慘世界,並且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新的可能性:

“如果……那麽會發生什麽?”——正是這個問題,促進了哲學、科學和技術領域一些最重要的發現。尼安德特人精心安葬他們的同伴,為他們準備死後的新生,也許同樣基於這樣一種精神上的遊戲——“信以為真”“如果眼前的世界並非唯一存在的世界,那麽會發生什麽?這會對我們的生活發生何種影響——心理、現實或者社會上的改變?我們會產生何種變化?人格更健全?另外,如果我們真的發現了生命的轉化,那是否意味著我們的神話信仰具有某種程度的真實性?難道它不是透露了某種與人類相關的重要信息嗎——哪怕我們無法理性地證實這一點?”

人類始終保持著獨一無二的遊戲能力。2除非被囚禁在人工環境下,否則,其他動物早已經在野生世界的殘酷現實下喪失了早先的遊戲的樂趣感。人類成年之後,依然以不同方式保持著遊戲的本能,而且,我們就跟孩子似的,繼續創造想象的世界。藝術從理性和邏輯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我們構想並結合了豐富我們生活的新形式,我們相信這些形式會向我們揭示一些重要而深刻的“真實”。神話亦然,我們以“虛構”為樂,並通過某種儀式把它變為現實,按照它的方式行事,思考它對生活的影響,然後發現我們對這個困擾我們的世界有了新的認識。

神話正是因為它的有效性而成為一種真實,並非因為它給予我們的所謂“事實真相”。然而,如若它再也無法給我們帶來對生活深層次的洞見,那麽,它便已成明日黃花。如果一個神話行之有效,也就是說,能迫使我們改變想法和心意,給予我們新的希望,並迫使我們生活得更充實,那麽這個神話就是一個“真實的神話”。我們只有遵循神話的指示,它才會改變我們的生活。神話本質上就是一種指引,它告訴我們,為了生活得更豐富些,我們必須做些什麽。如果我們無法將它應用於自身、無法把神話轉化為一種生活現實,那麽它就會像棋盤遊戲的規則一樣令人費解、遙不可及。神話就像下棋,只有動手去玩,才不會覺得困惑。

現代社會與神話有了前所未有的疏離。在前現代社會,神話不可或缺。它不僅引導人們領悟生活的真諦,而且揭示出人類心靈中一些無法觸及的領域。這是早期心理學的雛形。關於諸神的傳說,關於英雄闖入地獄、穿過迷宮、降妖伏魔的故事揭開了人類心智神秘運作的一角,告訴人們如何應對自己的內心沖突。當弗洛伊德和榮格以現代手段探索靈魂之時,他們本能地求助於古典神話,以此闡明他們的見解,並重新詮釋了古老的神話。

太陽底下無新事。一個神話從來就沒有單一的標準版本。世易時移,我們也會變換講述故事的方式,以便凸顯它們超越時間的“真實”。在這本短短的《神話簡史》中,我們會發現,在不同歷史時期,男人和女人每向前邁出一大步,都要重溫他們的神話,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將它改頭換面。我們還將看到,人類的天性並沒有多大變化;而這些在與我們截然不同的社會中創造出來的神話,仍在解決我們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欲望。

CHAPTER 2

第二章 舊石器時代 狩獵神話

(約公元前2萬年—公元前8000年)

THE PALAEOLITHIC PERIOD: THE

MYTHOLOGY OF THE HUNTERS

人類完成自身進化的過程是歷史上最為漫長的時期,同時也是人

類史上最重要的塑形期。此外,從各方面來看,這也是一段充滿恐懼和絕望的日子。在這個階段,這些早期人類還沒發展出農業,無法依靠一己之力耕種糧食,只能完全依賴狩獵和采集。神話對他們至關重要,就像他們為了殺死獵物並在某種程度上操控他們所處的環境而進化出的狩獵武器和技能一樣。和尼安德特人一樣,舊石器時代的先民也沒有留下任何神話記載,但這些故事被證實它們對人類自我認知及理解自身困境是如此重要,從而得以通過碎片的方式在後世文化的神話中保存下來。我們可以通過當今原住民的生活形態去推測原始人的早期經驗和關注——例如,俾格米人和澳大利亞土著至今仍像舊石器時代一樣生活在狩獵社會,從來沒有經歷過農業革命。

民族學家和人類學家告訴我們,原住民從神話和象征角度來思考問題很正常,因為原住民非常強烈地意識到日常生活中神性的一面。

在工業化、城市化的社會中,被我們稱為“偶像崇拜”或者“神性崇拜”的經驗對於人們而言顯得極為遙遠,但對於澳大利亞土著人,它不僅是完全自明的,而且比物質世界更為真實。例如,“黃金時代”[1]——澳大利亞土著在睡眠和幻覺中能體驗到它,它無始無終,並且“隨時”可以發生。它構成了日常生活的堅實背景,而主宰日常生活的則是死亡、變化無常、無窮無盡的事件以及四季的輪換更替。“黃金時代”屬於我們的始祖——他們被視為無所不能的原型生物,教給人類生存所必需的技能,諸如狩獵、戰爭、性交、紡織以及編織工藝。因此,這些並不是褻瀆,而是神聖的活動,它們使凡人與“黃金時代”發生了關聯。例如,一個澳大利亞土著打獵時,會極力模仿所謂“原型獵人”的行為方式,直到感覺“原型獵人”已經跟自身完全合為一體,能夠企及更具力量的原型世界。只有當他體驗到這種與“黃金時代”的神秘統一時,生命才具有了意義。隨後,當他從那種原始的豐饒甘美的神秘體驗中墜落,重返這個時間世界時,他會感到恐懼,害怕這個世界會將他吞噬,抹去他的所作所為,讓一切化為烏有。3

Comment by Passion for Form on May 21, 2022 at 4:01pm

(續上)原住民認為,精神世界是如此直接而令人信服,它一定曾經更容易為人類所理解。在每一種文明里,我們都能發現關於“失樂園”的神話,在這個神話中,人類與諸神有著密切的日常接觸。他們都不會死,彼此和睦同居,與動物和大自然融為一體。在世界的正中,往往生長著一棵大樹,坐落著一座山峰,或者矗立著一根柱子,連接著天地,人們可以很容易爬到諸神的領域。接著發生了一場大災難:聖山崩塌、神樹被伐,人類再也無法接近樂園。這類“黃金時代”的故事屬於很早期的、幾乎是普遍存在的神話,它從來就沒有試圖成為歷史。它來自於人類自發而強烈的宗教體驗,並且表達了他們內心的一種焦慮——對可望而不可即的現實感到著急。在遠古社會,大部分宗教和神話都滲透了對“失樂園”的渴望。4這些神話並非追思懷舊之作,其主要用意是向人們指出一條重返原型世界之路,讓它不僅僅只存在於瞬間的迷狂幻覺中,還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背景。

如今,宗教信仰已經跟世俗生活分道揚鑣。對於舊石器時代的獵人們來說,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在他們的心目中,根本沒有世俗這個概念。他們所看到或者體驗到的每一事件都將與神性世界的原型相對應。萬事萬物,無論多麽微不足道,都包含著神性。5而他們所做的每個動作都相當於事奉了一次聖禮,讓他們得以接觸諸神。最常用的方式是舉行各種儀式,必死的人類通過儀式隨時參與到永恒的世界之中。而對於我們這些現代人,象征符號已經跟不可見的實體截然分開 , 並左右了我們的注意力 ; 而在希臘語中 , 象 征(symballein)卻意味著“把……放在一起”——兩個相異之物變得不可分割,就像雞尾酒里的杜松子酒和湯力水。當你觀察任何一個地

球上的物體之時,你都會看到它在天國的對應物。這種對神性的參與

是神話世界觀必不可少的,神話的意義也就在於讓人們更充分地意識到精神維度的存在,它從四面八方緊緊地包裹著他們,是生命的自然組成部分。

最早期的神話教導人們如何洞悉眼前的有形世界,去發現另一種似乎包含著某種“彼岸性”的真實世界。6不過它並不要求“信仰的飛躍”,因為在那個階段,在神聖與世俗之間還不存在形而上的鴻溝。

當那些早期人類注視一塊石頭時,他們看到的並非一塊了無生氣、千年不移的石塊。它有力、永恒、堅固,是另一種象征著絕對的生命式樣,完全不同於脆弱的人類生活。石頭迥異於人類的“他性”,為自身帶來了神聖感,在遠古時代,石頭成為最常見的“顯聖物”——神聖的啟示。再例如,一棵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進行自我復生,將凡俗男女無法擁有的奇妙生命力具象化,變為可見之物。同樣,當他們目睹月亮的盈虧,又再度發現了一種神聖的再生力量7,它既嚴酷又仁慈,既令人恐懼又給人安慰。樹木、石頭和天體本身並不值得崇拜,但卻因為它們所顯現出來的某種隱形力量而受到崇拜。這種力量在自然界中隨時可見,它驅使人們相信另一種更強大的現實存在。

有些神話的發生年代非常早,甚至可以追溯到舊石器時代,它們的傳說內容大多跟“天”有關,似乎“天”是最早賦予人類神性概念的對象。他們仰望天空——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的天空,與他們卑微的生活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對“天”的凝視中,他們獲得了一種宗教體驗。8天空高在九霄之上,看不到盡頭,難以接近而且永恒不朽。

這就是超驗性和他性的本質。人類根本無力撼天。雷鳴、日食、風暴、落日、彩虹和流星——它們在另一個無窮無盡的時空里上演著無休無止的劇情,恣意炫示著自己的生命力。人們仰望天空,心里不由懷著恐懼和歡欣,懷著敬畏和懼怕。“天”既吸引著他們又壓迫著他們。偉大的宗教歷史學家魯道夫·奧托(Rudolf Otto)曾經這樣描述,“天”的本性就具有超驗性,既可怕又迷人;並沒有任何虛擬的神性隱藏在其後,“天”本身就是“令人畏懼的神秘”和“令人向往的敬畏”。9

這些思想已經初步包含了神話和宗教信仰的雙重要素。在我們這個懷疑論時代,我們經常假設人們都是有信仰的,因為他們試圖通過崇拜從神那里得到自己的所求。他們試圖獲得支持他們的神力。他們祈禱長命百歲、遠離病厄、長生不老,他們自認為能說服神給予他們恩寵,答應他們的請求。但遠古時代的“聖顯”表明,崇拜活動並不一定是為了自我。人們並不指望能從“天”那里得到任何恩寵,而且也很清楚他們對“天”完全無能為力。從遠古時代起,我們就已體驗到世界是如此神秘莫測,它使我們保持敬畏與驚奇,那正是崇拜的實質所在。後來,以色列民族以“qaddosh”一詞來指稱通過崇拜而“神聖化”。它意味著“(從日常世界中)析離出去,成為他者”。純粹

的超越經驗就其自身而言具有深刻的自足性,它為人們帶來迷狂體驗,令他們意識到某種超越於自身的更高存在;人們感到激情燃燒、想象力勃發,從而從有限的生存環境里超脫出來。而試圖“說服”天空按渺小卑微的人類意願行事,對原始人類而言,無異於癡人說夢。

在舊石器時代之後,“天”作為神聖的象征仍然持續了相當漫長的時間。不過,早期的發展表明,如果神話試圖講述太過超驗的現實,人們完全無法參與其中的神性,那麽它將變得越來越遙不可及,最終徹底淡出人類的意識,這個神話就失敗了。從某個時代起——我們無法探知其確切年代——大地上的人們開始用各種方式試圖把“天”進行人格化。他們開始講述關於“天空之神”或“至高神”的神話,他們赤手空拳從虛無中創造出天與地。這種最原始的一神教幾乎可以溯源到舊石器時代。在人類進行多神崇拜之前,世界各地的人們都公認有一個“至高神”存在,他開天辟地,創造世界,並高高在上地對人類生殺予奪。(下續)

Comment by Passion for Form on May 20, 2022 at 11:46am

幾乎每一個萬神殿都供奉著一位“天空之神”。人類學家甚至在俾格米部落、澳大利亞土著和火地島印第安部落都發現了“天空之神”的蹤跡。10他是萬物的開端和天地的統治者。他不能以任何形象來代表,也不用設神壇和祭司,因為他太高高在上,無須人類崇拜。人們在禱告中渴念著他們的“至高神”,認定他一定在高處注視著他們,並且會對他們的過錯進行懲罰。然而“至高神”仍然缺席人們的日常生活。部落男子說,他“難以形容”,而且不會跟世俗凡人打交道。在危難之中,人們會向他禱告,但他從某方面而言仍然是個缺席者,人們常說他已經“離開”或者“消失”了。

就因為這個原因,遠古的美索不達米亞人、吠陀時期的印度人、古希臘人和迦南人的“天空之神”全部衰落了。對所有人而言,所有神話中的“至高神”不過是個模糊不清、軟弱無力的形象,在諸神譜系中已經被邊緣化;而像因陀羅、恩利爾(Enlil)和巴力神(Baal)[2]這類更具生命力和吸引力、更易接近的神則大行其道。有些神話解釋了為什麽“至高神”被“解職”:例如,希臘神話中的“至高神”烏拉諾斯,被他的兒子克洛諾斯閹割,以一種可怕的方式解釋了這些創世神的無能,他們被從人類的日常生活中驅逐出去,變得邊緣化。

人們能在每一次暴風雨當中感受到巴力的神力,在每一次戰爭的狂怒當中感受到因陀羅的神威。而古老的“天空之神”則根本不會觸及人們的生活。神話的早期發展史表明,神話如果太超自然就會導致失敗,只有當它更關注人類時,它才能長久保持其重要性。“天空之神”的命運也提醒我們注意到另一個普遍的誤解。人們通常認為,早期神話提供了前科學時代關於宇宙起源的信息。關於“天空之神”的神話的確代表了這類思想探索的結果,但它本身卻是一個失敗,因為它根本沒有觸及人類的日常生活,既沒有幫助他們了

解人性,也沒能幫他們解決長期存在的問題。“天空之神”之死有助於解釋為何猶太人、基督徒和穆斯林崇拜的創世神現在已經從許多西方人的生活里消逝了。一個神話的成敗並不以傳遞了多少事實信息為憑據,最重要的是它能否指導人們的言行舉止。它的真理價值只能在實踐中揭示——無論是儀式性的還是倫理性的。如果它被視為純粹理性的假說,那麽,它將會變得遙不可及,而且變得越來越難以置信。

“至高神”雖然不斷被降級,但“天空之神”卻從未曾喪失過它的權威,仍然令人們頂禮膜拜。高高的蒼穹令它成為神的神秘象征——舊石器時代精神的遺跡。在神話和神秘主義中,人們會頻頻向上蒼發出籲請,發明各種祭祀儀式、靈魂出竅的技巧和集中注意力的法門,以便在現實生活中體驗“升天”神話,讓自己上升到意識的更高層面。聖人們宣稱他們已經登上了天界的多層天,最後抵達了神的居所。據說,瑜伽修行者能乘風飛行,神秘主義者能飄浮空中,先知們能登上頂峰,進入生命更崇高的存在方式。11人們熱切渴望以天空為代表的超驗境界,希望借此脫離人類自身的軟弱,抵達彼岸世界。這就是為什麽山在神話中通常被視為神聖之物的原因:它恰好處於天地之間,像摩西這樣的人就可以通過登山面見他們的上帝。在各種文明當中,都出現了關於飛行和升天的神話,這表明了人們對超驗的普遍性渴望,並期望自身能從人類局限性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神話,不應該僅從字面上理解。當我們理解耶穌升天的故事時,並不需要想象耶穌像旋風般穿過大氣層。先知穆罕默德從麥加飛到耶路撒冷,登上天梯來到神座前,我們可以理解為他到達了一個新的精神層面。當先知以利亞乘著烈火戰車升天之時,這表明他已將人類的弱點統統拋諸身後,而抵達塵世經驗之外的神性領域。

學者們認為,最早的升天神話大約肇始於舊石器時代,跟“薩滿”有關——在狩獵時代,薩滿即巫師,是當時最主要的宗教從業人員,他們熟練地掌握了靈魂出竅和迷狂的技能,他們在幻覺和夢境中升華出所謂的狩獵精神,並賦予它某種精神意義。狩獵十分危險,獵手們不得不放棄他們安居的洞穴,一連數日離開部落,冒著生命危險追逐獵物,帶回獵物養活族人。然而,如我們所知,狩獵不僅僅是一種現實的生存技能,還如其他活動一樣具有超驗的維度。薩滿們開始著手探索這個問題,開始了精神遠征和探險。人們認為,薩滿具有靈魂出竅的能力,通過精神之旅到達天國。靈魂出竅之際,他將在空中飛翔,與神晤面,為他的人民與神溝通。

在法國的拉斯科岩洞和西班牙的阿爾塔米拉岩洞,人們發現了舊石器時代的洞穴神龕,洞壁上繪有狩獵岩畫,除了動物和獵人外,還有一群男人頭戴飛鳥面具,狀似飛翔,那很可能就是薩滿。哪怕時至今日,從西伯利亞到南美火地島的狩獵社會,薩滿們仍然相信在他們靈魂出竅之時,他們可以升天面神,就像遠古“黃金時代”的人類一樣。薩滿會受到靈魂出竅的特殊訓練。有的薩滿在青春期就出現了精神崩潰的症狀,那意味著他跟世俗意識已經一刀兩斷,重新獲得了人類現已喪失的能力。在奇特的儀式上,薩滿在鼓點和舞蹈的伴奏下進入靈魂出竅的狀態。他經常會爬上一棵樹或者一根柱子,它們象征著曾經將天地聯結為一體的大樹、高山或天梯。12一個當代薩滿描述了他從地底升入天空的靈魂出竅之旅——

人們在歌唱,我在舞蹈。我進入大地。我去到了一個地方,猶如人們的飲水之地。我開始了漫長的旅程,很遠很遠……當我從地底冒現時,我開始向上攀緣。我攀緣著掛在南方的細細的繩索……當你到達至聖所,你會卑謙下來,自慚形穢……你在那里做你該做之事。然後,你回到塵世人所在之地。13 [3]

就像獵人們的遠征充滿了危險,薩滿的探險也面臨著生死考驗。當他返回到大地上來,其靈魂也許依然神遊於軀殼之外,需要他的同行把他喚醒。他們“托住你的頭,打你的臉。這就是你復活的途徑。朋友們,如果他們不那麽做,你就完了……你會死去,成為死人”14。

精神飛升並非實地旅行,而是一種靈魂離開軀殼的狂喜。而且,如果沒有事先下入地底的深處,就無法升入最高的天穹。這正如沒有死亡,就沒有重生。這一原始的靈性的母題將會在人類文明史上、在神秘主義者和瑜伽修行者的身上重現。這些關於升天的神話和儀式可以追溯到人類最早的開端,這一點意義十分重大。它意味著超越意識是人性最本質的渴望。一旦人類完成了進化之後,他們就會察覺到對“超驗”的渴望已經根植於他們作為人的存在之中。

薩滿們只能在狩獵社會中如魚得水,因為動物在他們一系列宗教活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當代,一個薩滿在接受培訓時通常需要在荒野與野獸為伍。他會假想與某種動物相遇,“它”將在他靈魂出竅的秘密狀態下引導他,教會他飛禽走獸的語言,並成為他終生的夥伴。受教於動物並不會被視為倒退。因為在狩獵時代,動物不僅不會被當作低等生物,相反還被認為具有高人一等的智慧——它們了解長生的秘訣、洞悉不朽的奧秘,通過與它們交流,薩滿會獲得更強大的生命力。人們猜測,在遠古的“黃金時代”,在人類墮落之前,人與動物能夠相互交流;因此,除非薩滿能重獲人類墮落前的技能,否則他就不可能進入神的國度。15不過,薩滿的“升天之旅”也有實際效用。他就像獵人一樣,從另一個意義上把食物帶給族人享用。例如,格陵蘭島的因紐特人認為,海豹屬於一位女神所有,她被尊為“狩獵女神”。當海豹等獵物嚴重不足時,就會由薩滿出面安撫女神,以結束饑荒。16

舊石器時代的人們很可能也發明了類似的神話和儀式。一個最重要的事實就是,智人同時也是“狩獵猿”,他們獵捕其他動物,殺掉它們,然後把它們吃掉。17在舊石器時代,神話也具有一個顯著特征,那就是對他們不得不獵殺的動物表現出極大的尊重。在當時,人們沒有足夠的武器去狩獵,因為他們比大多數獵物都脆弱和渺小。他

們必須發明新的武器和技能來彌補體能上的不足。但更多的問題是心

理上的二律背反。人類學家注意到,現代原住民經常把飛禽走獸視為跟他們完全一樣的“人”。在他們的故事里,經常有人和動物互相變形的情節;殺死動物等同於殺死一位朋友,在每次狩獵滿載而歸之時,族人們的心里都會有一種負罪感。正因為狩獵是一種神聖的活動,充滿了高度的焦慮感,是一種禮儀性的莊嚴活動,充滿了儀式和禁忌。在狩獵之前,獵人必須禁欲,保持一種宗教式的純潔;殺生之後,要把肉從骨頭上剝乾凈,然後把動物骨架、顱骨和毛皮小心翼翼地擺成原樣,企圖重新創造出這個動物,讓它獲得重生。18

Comment by Passion for Form on May 19, 2022 at 4:26pm

看來,最早期的獵人就處於同樣的二律背反之中。他們不得不接受這沈重的一課。在前農業社會,他們還沒有學會種植作物,活命的唯一出路就是獵取其他動物的性命——而在他們的心里,這些動物跟人類親如一家。他們主要的獵物是大型哺乳動物,它們的身軀和面部表情都酷似人類。獵人們能夠切身感受到它們的恐懼,辨識出它們的

哀號。它們鮮血淋漓的樣子,一如人類。因此,他們創造出各種神話和儀式,以面對這種難以承受的矛盾情結,緩解謀殺同類的負罪感。

其中,部分神話和儀式在隨後的人類文明中得以保存下來。在舊石器時代之後,人們仍然對獵殺、食用動物感到難以接受,人類的這種感受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古代幾乎所有的宗教體系里,其核心都是動物獻祭儀式,它不僅保留著古老的狩獵儀式,並且對那些為人類而犧牲自己的野獸獻上崇高的敬意。

當智人進化為homo necans,即“屠宰者”時,神話迎來了它的第一次全面繁榮。屠宰者感到自己難以在這個充滿暴力的世界里容身。神話經常起源於深刻的焦慮——它無法使用純粹的邏輯論證來解決。

人類在發展狩獵技巧時也同時發展了大腦,讓它變得超常發達,具有了強大的理性思維能力,這大大地彌補了他們身體上的不足。他們發明武器,學會了組織分工、團隊合作,以便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即使在早期階段,智人已經發展出被希臘人命名為“邏各斯”(logos)的思維方式,這種注重邏輯性、科學性、實效性的思考方式使智人能夠在世界上成功地存活下去。

“邏各斯”不同於神話思維。“邏各斯”不像神話那樣訴諸想象,而是必須準確符合客觀事實。我們用智力活動來改變客觀世界,即組織社會或者發展技術。同時,它也不像神話那麽儀式化,“邏各斯”在本質上更注重實用性。當神話戀戀不舍地回眸“失樂園”和神聖的原型世界時,“邏各斯”卻穩步向前,不斷創新,改進舊有看法,創造新的發明,令人眼花繚亂,對自然界的控制力日益增強。然而,神話思維和“邏各斯”各有優劣。在前現代社會,人類普遍意識到神話思維和“邏各斯”可以互補,兩者各有其獨立的領域,兩者都有特殊的能力範圍,而且兩者對人類都不可或缺。神話不可能告訴一

個獵人如何捕殺獵物,或者如何成功地進行一次狩獵探險,但可以幫助他緩解因為殺生而產生的內心沖突。“邏各斯”理性、實用、高效,但它不能回答人類終極價值的問題,也無法依靠它自身來減輕凡人的痛苦和憂傷。19從遠古時代起,智人就察覺到,神話思維和“邏各斯”各有分工。他把“邏各斯”用於發展工具;而把神話和伴隨的儀式用於撫慰自己面對生活的悲劇事實,這些事實威脅著要壓倒他,阻止他有效地行動,讓他變得軟弱無力。

令人驚異的阿爾塔米拉和拉斯科地下洞穴讓我們得以一窺舊石器時代的精神生活。20

在鹿、野牛和粗獷的野馬等超自然的壁畫中,薩滿偽裝成某種動物,獵人們手握長矛,但這些精心繪制的壁畫都位於極難進入的深深的地下洞穴中。這些地下洞穴也許是最早的神廟和教堂的雛形。關於這些洞穴的用途,學術界曾經有過長期爭論;也許壁畫描述的是我們永遠無法知曉的當地的傳說。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些壁畫鋪滿了岩壁和洞頂,其中,人類、似神者(薩滿)和原型動物在同一場景中的相遇顯得意味深長。朝聖者必須匍匐著穿過陰冷、潮濕而黑暗的地下通道才能到達洞穴,然後繼續前行,抵達黑暗的更深處,直到驟然發覺自己正跟壁畫上的動物面面相覷。我們在此發現,這些形象和概念所組成的復雜體系跟薩滿的超越體驗恰好吻合——或許當年薩滿們就在地下洞穴舉行他們的儀式,在此奏樂、唱歌、跳舞;他們在升天之前要先進入大地的深處(洞穴);他們可以跟動物壁畫進行神秘的交流,從而出離於這個凡俗、墮落的世界。

對於從來不曾冒險進入過地下洞穴的新來者,這種經驗尤其具有震撼力。看來,洞穴也很可能用來舉行一種啟蒙儀式,把部落里的青年男子變成獵人。在遠古社會,啟蒙儀式是宗教信仰的核心內容,至今仍然在傳統社會里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21在部落社會中,青春期男孩必須要跟母親分離,獨自於社會之外,要被迫經歷變成男人的嚴酷考驗。類似於薩滿的升天之旅,男孩子的成長之旅也包含著“死亡”和“重生”兩個部分:男孩必須讓他的童年死去,再進入成人的責任世界。參與儀式的男孩們要先被埋葬到地下,或者進入一座墳墓,並被告知他們將被妖魔吞噬,或者被鬼怪殺死。他們必須忍受強烈的生理痛苦和黑暗,他們通常會經受割禮或者文身。這種經驗是如

此強烈和痛楚,男孩將從此脫胎換骨,轉變成另外一個人。心理學家表示,在這種儀式里,個體被徹底隔絕,感覺被完全削奪;但如果控制得當,它並不會帶來人格的退化性紊亂,反而還能激發個體的內在的深層力量進行人格重建。在儀式結束時,男孩已經了解到:死亡是一個新的開始。他帶著男人的身體和靈魂回到族群中。當他意識到即將來臨的死亡不過是通往新生的一種儀式,他將更勇於把生命獻給大家,從而成為一個獵人或者武士。

就在忍受儀式所帶來的傷痛時,這個初學者將首次聽到部落最為神聖的神話。這一點非常重要。神話絕非能在世俗和瑣碎背景下隨意講述的故事。因為它傳授神聖的知識,所以必須跟某個儀式相關聯,超越於日常的生活經驗。同時,它也需要在精神和心理雙重轉化的語境下加以詮釋。22總之,神話這一話語體系關係著我們的終極需求。我們得做好相應的準備,允許自己被神話永遠地改變。儀式打破了接受者和故事之間的藩籬,讓神話成為他自己的故事。神話敘事把我們從熟悉世界的安全確定性推向一種未知。如果神話不與儀式相伴,那麽,它根本不能形成一種完全的神話體驗——這就像在看一臺沒有音樂的歌劇,我們只是在閱讀唱詞一般。若是從重生、死亡、復活這一系列事件當中抽離出來,那麽神話就沒有意義了。(下續)

Comment by Passion for Form on May 19, 2022 at 12:08am

毫無疑問,正是從拉斯科岩洞式的神聖儀式中、從薩滿的精神體驗和狩獵活動中,英雄的神話誕生了。無論是獵人、薩滿還是初學者,他們都要拋下熟悉的生活,去經受可怕的考驗。在滿載而歸地回到部落之前,他們每天都必須面對橫死的可能性。所有的文明都發展出類似的神話,敘述英雄的遠征探險。英雄覺得他的生活或整個社會生活少了些什麽,而那種養育了世世代代族人的古老觀念對他已不再起作用。因此,他背井離鄉,出門遠征,經歷死亡的冒險。他降妖伏魔,征服不可攀登的高山,穿越黑暗的森林,這個過程恰是一個舊我死去、新我復活的儀式,從此他獲得了嶄新的洞察力和技能,並帶回去給他的人民。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偷盜天火,遭受到數以百年的殘酷懲罰;埃涅阿斯被迫拋下他的昔日生活,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家鄉毀於一片大火,在建立羅馬之前,不得不漂泊於陰間冥府……英雄神話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連歷史人物如佛陀、耶穌或穆罕默德的故事都采用這類原型範本的形式——而這也許最早起源於舊石器時代。

此外,當人們口口相傳地講述部落英雄的故事時,他們並不只是想取悅聽眾。神話的主旨是想告訴我們,如果想成為一個完整的個體,我們該如何行事。在我們生活當中的某些瞬間,我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英雄。每一個嬰兒都被迫穿過窄窄的生育通道——如同穿過拉斯科岩洞的地下迷宮——離開溫暖安全的子宮,面對一個可怕而未知的世界的創傷。而每一個母親為了生育孩子甘冒生命危險,這同樣富有英雄氣概。23如果你不打算放棄一切,你就不能成其為英雄;正如沒有某種形式的死亡,就不可能有新的生命。在我們的整個生命當中,我們總會發現自己與“未知”迎頭撞上,而英雄神話成了我們行為的指引者。我們都必須面對最後的通過儀式,即死亡。

舊石器時代的某些英雄人物仍以某種方式幸存於後世的神話之中。例如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無疑是狩獵時代留下的遺產。24他甚至披掛著獸皮,儼然一個穴居人的形象,而且手里還提著一根大棒。赫拉克勒斯像是薩滿,具有高超的捕獵能力;他進入陰間地府,尋求永生之果,並且升天,上達奧林匹斯山諸神的聖地。另一個例子是希臘神話中的女神阿爾忒彌斯,被稱為“狩獵女神”25,一位女獵人,原始自然的保護神,她也可能來源於舊石器時代的神話形象。26

盡管狩獵活動是屬於男人的專利,但在舊石器時代最強大的獵手之一卻是女性。在非洲、歐洲和中東地區發現的描繪孕婦的小雕像最早可以追溯到這一時期。阿爾忒彌斯只是偉大女神的一個化身,她不僅是令人敬畏的“狩獵女神”,而且還是生命的源泉。但她並非化育萬物的大地之母,而是報復心重、難以取悅、要求苛刻的母親。如果狩獵儀式遭到褻瀆,阿爾忒彌斯將嚴厲地要求宰殺牲口和流血獻祭,這一點令她惡名昭彰。像她這類令人望而生畏的女神也在舊石器時代幸存下來。在土耳其加泰土丘(Catal Huyuk),考古學家發掘出一個距今約六七千年的遺址,其中有大量正在分娩的女神雕像。女神雕像的兩肋常飾以野獸,例如公牛的角或者野豬的頭蓋骨——它象征著一次成功的狩獵活動,同時也是男性的象征。

在一個男性占有絕對優勢的社會,女神為何如此令人生畏?也許這來源於當時人們潛意識里對女性的憎恨。加泰土丘的女神們在永不間斷地繁衍,而她的伴侶——公牛卻必須死去。獵人們冒著生命危險保護他們的女人、孩子。狩獵引起的負罪感和心理焦慮,再加上在與世隔絕的啟蒙儀式中所體驗到的挫敗感,很可能會投射到一位索求無度且嗜血成性的強大的女性形象上。27獵人們已經意識到,女性才能充當生命源泉、確保種族延續,而他們只不過是些犧牲品。女性因此成為生命本身令人敬畏的象征,而這一象征要求男人和動物不斷地為之獻祭。

舊石器時代帶來的零星印象告訴我們,神話並非自我放縱式的避世靈藥。相反,它迫使凡俗男女面對生死攸關的現實生活。人類具有一種悲劇意識——他們渴望進入天國,卻悲劇性地意識到,除非他們面對必死的人生、拋棄安全的生活、下抵深淵、放棄舊有的自我,否則他們就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憑借神話及其儀式,舊石器時代的人們就這樣步入生命的一個又一個階段;當最終的死亡來臨時,它看起來只不過是通向另一種全然未知生命的最後儀式。此後,人類從未喪失過這種生命觀照方式,它一直引導著人們踏上更偉大的歷史征程。

注解:

[1] Dreamtime,澳洲土著神話中的“黃金時代”,有若中國的“盤古開天地”時代。——譯者注

[2] 因陀羅為印度教主神,司雷雨。恩利爾為古阿卡德人崇拜的大氣之神,與阿努(Anu)和埃阿(Ea)並稱三神一體。巴力為迦南人崇拜的偶像,為自然之神和豐產之神,迦南人相信向巴力獻祭能帶來風調雨順的豐收年景。——譯者注

[3] 引文出自J.坎貝爾和B.莫耶斯的作品《神話的力量》。J.坎貝爾(1904—1987),神話學學者,神話研究涵蓋人類學、考古學、生物學、文學、哲學、文獻學、榮格心理學、一般神話、比較宗教、藝術史以及流行文學等領域,在美國極受推崇。——譯者注

Comment by Passion for Form on May 17, 2022 at 6:49pm

第三章·新石器時代·農耕神話(約公元前8000年—公元前4000年)

(續上)大約在一萬前年,人類發明了農業。狩獵不再是首要的食物來源,人們發現,大地上具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豐盛資源。在人類進化史上,很少有比新石器時代農業革命更重要的發展了。我們可以在這些農業先驅創造的神話中看到,人類適應這一新環境時所表現出來的敬畏、歡喜及恐懼。後代文明仍然依稀保留著農耕神話的一些碎片。農業文明是“邏各斯”的產物,不過不同於當代社會的技術革命,它並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利益系統。它引發了一場人類偉大的精神覺醒,讓人們對自己和世界有了全新的認識。

人們懷著對宗教的敬畏來看待新興的農業文明。28舊石器時代的人們視狩獵為神聖活動,同樣,在新石器時代,農耕也成為一場聖典。當他們耕作土地和收割作物時,農夫們必須保持一種宗教般的潔凈。當他們注視著種子被播進大地的深處,注視著種子打破黑暗的束縛,帶來不可思議、氣象萬千的生命形態時,種植者會意識到,在生命背後隱藏著某種令人敬畏的力量。種植成為一種“聖顯”活動——它揭示出了孕蓄其中、生生不息的神力。當他們在大地上耕種農作物,為部落帶回豐盛的口糧時,他們便感到自身進入了一個神聖之域並參與到這場奇妙的豐收之中。29大地就像富有生命力的子宮一般,供養著所有的生命——植物、動物,還有人類。

為避免這一神奇的力量日漸枯竭,人們發明了各種儀式進行“能量補充”。例如,第一批種子要舉行“拋棄”儀式,作為對神力的獻祭;第一批果實被留在枝頭不可采摘,以保持神聖能量的循環往復。

甚至有證據表明,在中美洲、非洲部分地區以及太平洋諸島和印度達羅毗荼人生活的地區,曾經有過用活人來獻祭的習俗。在這一獻祭儀式的背後,有兩個基本原則:其一,不能指望不勞而獲,為了收獲,必須先行付出;其二,對現實的整體觀照方式——神聖並不被認為是超越於自然界的超驗事物。神聖只能在大地和它的物產之中被體認,因為它們本身就是神聖之物。諸神、人類、動物和植物分享著同一個大自然,萬事萬物相輔相成,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在當時,性活動也被視為一種能使大地更為豐盛富饒的神性力量。在早期的新石器時代神話中,豐收被看作“聖婚”(hierogamy)的成果——土地是女性,種子是神聖的精液,雨水則是天地交合的產物。在播種季節,男女之間舉行歡好燕合的性交儀式極為常見。性交被視為神聖之舉,它將激發土地的潛力、促進萬物生長;農人的犁鏵也像神聖的陽具,它將深入大地的子宮,並以種子讓它受孕。

Comment by Passion for Form on May 13, 2022 at 8:59pm
《聖經》表明,直到公元前6世紀,集體縱欲狂歡的性交儀式仍在古以色列一帶盛行,這引起了何西阿、以西結等先知的憤怒。以色列人甚至在耶路撒冷神廟為迦南人的生殖女神亞舍拉舉行儀式,還有專為神妓而設的房間[1]。30

然而,在新石器革命的早期階段,大地並不總是被視為女性象征31,比如,在中國和日本,大地就被視為中性。直到後來,也許是由於女性在家庭生活中擔任母親的角色,大地開始具有女性、生育等人格化特征。在地球上的另外一些地區,大地並沒有被人格化,但同樣作為神聖之物受到人們的崇拜。她從“子宮”里化育世間萬物的方式令人想起婦女生育孩子。在歐洲和北美,某些最古老的創世神話設想大地上的第一批人就是像植物那樣從土里生長出來的——他們的生命如同種子般始於大地之下,直到長出“新人”,鉆出地表;或者像開花的植物那樣生根發芽,再由他們人間的母親采集為種子。32人類曾一度幻想登上高峰去接近神,而今,他們已經在大地上找到了與神接觸的神聖儀式。考古學家發現了新石器時代的迷宮,它們在功能上類似於舊石器時代的拉斯科地下洞穴,但進入地穴的目的不再是與神聖動物相遇,而是進入“大地之母”的子宮深處,借由這種神秘的方式回到所有存在的根源。33

創世神話試圖說明,人類與巖石、河流和森林無異,都歸屬於這塊大地。因此,他們必須尊重大地的自然節律。另一些神話則表達出對於某個地方的深刻認同,它甚至比家庭關系或者父子關系更為深遠。在古希臘,這類神話曾風行一時。希臘神話中的第五位雅典國王,厄里克托尼俄斯[2],便是從雅典衛城的神聖土壤中誕生的,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神聖事件,這說明在遠古時代,人們就已經具備了特別的聖地意識。新石器時代革命讓人們意識到了一種遍及宇宙的創造力。它最初呈現為一種無差別的神聖力量,這種力量令大地成為“聖顯”的載體。但神話的想象終歸要變為具體而詳盡的想象,最初無形無影的存在將會獲得精確的界定,並越來越趨向不同的個性。正如對“天”的崇拜導致了“天空之神”的人格化一樣,母性的、孕育萬物的大地演變成了“大地女神”。在敘利亞,她被稱為亞舍拉(Asherah),“至高神”埃爾的配偶,或者“至高神”埃爾之女阿納特(Anat);在美索不達米亞的蘇美爾傳說里,她被稱為伊南娜(Inanna);在埃及,她被叫作伊西斯(Isis);在希臘神話里則變身為赫拉(Hera)、德墨忒爾(Demeter)和阿芙洛狄特(Aphrodite)。這些地母女神融和了狩獵社會大母神的特征,保留了不少令人懼怕的個性。阿納特就是其中一例,她是一位殘忍無情的女武士,據說經常在血海中跋涉;德墨忒爾則被描述為暴躁易怒、報復心重,就連愛神阿芙洛狄忒也會實施可怕的報復。

同樣地,在新石器時代,神話也不是人類的避世工具,它仍然保持著遠古神話的核心力量:迫使人們面對死亡的現實。神話並非田園牧歌,大地之母也並非溫柔和善、給人慰藉的女神,因為在那時,剛剛起步的農業生產還不像後世那般安寧和平靜。那是一場持續不斷的戰鬥,一場絕望的鬥爭,是向貧瘠、幹旱、饑荒和大自然的暴力等神聖力量發出的挑戰。34賦予耕作以某種性意象並不意味著人們把農業視為與自然的浪漫愛情。人類的繁衍生育對母嬰本身來說也極其危險。同樣的道理,耕種土地,也只有在千辛萬苦、筋疲力盡的勞作之後才能有收成。在《舊約·創世記》中,人類喪失原始樂園之後,其墮落的狀態就被描述為已進入農耕社會。而在伊甸園里,地球上最早的那批人類原本可以輕鬆無憂地照看上帝的樂園。墮落之後,女人們不得不在苦楚中懷胎生育,男人們不得不汗流滿面、在土地上終生勞作才得以糊口。35(下續)

Comment by Passion for Form on May 12, 2022 at 5:01pm

(續上)在早期神話里,農耕幾乎是一場暴力行為,人們不得不跟死亡和毀滅背後的神聖力量進行艱苦卓絕的較量。種子被播進大地,為了開花結果而進入“死亡”狀態;對種子而言,這是一次充滿痛苦和創傷記憶的死亡儀式。

耕地的工具形如武器,五谷雜糧必須先碾成粉末, 葡萄在釀成美酒之前必須被踩成難以辨認的果漿——這一切在母神神話里都有所映射,她們的配偶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會遭受被撕碎、肢解 或者殘忍殺害的命運,然後他們與五谷一起重生,獲得新的生命。

所有這些神話的本質其實都是與死亡抗爭。從舊石器時代沿襲下來的英雄神話里,其主角總是一位英雄人物,為了族人的利益挺身而出,而進行危險的“英雄之旅”。

到了新石器時代,男人卻成為無助和被動的角色。取而代之的是女神,她們開展了對世界的遠征和探險,與死亡作鬥爭,給人類以食糧。“大地之母”成為女英雄的一個象征,相 關的神話更關註人類與自然的終極平衡以及和諧相處。

在阿納特神話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暴風女神阿納特既是巴力的妹妹,也是巴力的妻子。這個故事不僅象征著農耕跟自然的鬥爭,同時也象征著完整與和諧來之不易。給乾旱的土地播撒雨水的巴力神,他自己也不斷地跟魔怪、混亂和崩潰諸力量進行創造性的鬥爭。

死亡、貧瘠和乾旱之神莫特(Mot)是巴力神最大的威脅,莫特不斷地把沃土變成不毛之地。某一天,巴力受到莫特的襲擊,面對莫特,巴力被恐懼所壓倒,毫無抵抗力地放棄了對抗。莫特把他嚼碎了吃下去,就像在吃一口美味的羔羊肉;莫特強迫巴力下到陰間,進入 亡靈的國度。

從此,巴力再無法用雨水滋潤土地,草木乾枯凋零,大 地悲傷彌漫。巴力之父埃爾——典型的“至高神”——也束手無策。 當他聽到巴力的死訊,他從高高的王座上下來,披上粗麻喪服,在傳 統的葬儀上哀哭失聲,並且悲慟地割破了自己的臉頰;但這一切都無 濟於事,他無法拯救他的兒子。

巴力唯一的救星就是阿納特。她滿懷 憂傷和憤怒,在大地上漫遊,瘋狂地尋找著她的另一個自我,她生命 的另一半。在古敘利亞的神話文本中,女神思念丈夫,“就像母牛思 念小牛,或像母羊思念羔羊”36。它表明這位怒火中燒的母神早已失去了理智,跟一隻母獸在幼子遭遇危險時所表現出來的暴怒一模一 樣。

當阿納特發現巴力的屍骸後,她為他舉行了一次盛大的葬禮,對 “至高神”埃爾發表了一通激烈的抱怨之辭,然後開始出發四處搜尋 莫特。找到莫特之後,她揮動手中那把儀式用的鐮刀,把莫特的身體 劈成兩半,用篩子篩他,將他烤得焦乾,把他塞到磨盤里碾成齏粉, 然後把粉末撒遍大地。阿納特的行為方式幾乎就是農夫收割谷物的翻版。

我們缺乏完整的資料,所以不曉得最後阿納特是如何讓巴力復活的。不過考慮到巴力和莫特都是神,所以他們誰也不可能徹底被毀滅。他們之間的戰爭還將繼續下去,每年的收成都相當於從死神的牙縫里虎口奪食。在另一個版本里,阿納特不僅讓巴力復活過來,而且 還給他注入了新的勇氣,因此當他再次受到莫特進攻時,他給了莫特 迎頭痛擊。

於是,雨水重新降臨大地,山谷流淌著蜂蜜,天空降下了 珍貴的“油雨”。在故事的結尾,巴力和阿納特再度團圓結合,象征 著一切完滿自足——這最後演變為新年的一種歡慶儀式。


我們在埃及神話里也發現了類似的模式,只不過女主角伊西斯的
威力要遜色於阿納特。埃及的第一位國王奧西里斯(Osiris),把農業技術傳授給他的子民。而他的弟弟塞特(Seth)覬覦王位,尋找機會謀殺了奧西里斯。奧西里斯的妹妹和妻子伊西斯走遍了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去尋找他的屍骨。找到奧西里斯的屍體後,她只能讓他恢復一部分的生命力,讓自己受孕,生下荷魯斯(Horus),讓丈夫的生命在兒子身上得到延續。

而後,奧西里斯的身軀被分成碎片,像種子那
樣埋葬在埃及大地的每一片土地上。他成為亡靈世界“道特”(Duat)的統治者,同時兼管一年一度的收成。[3]收割和打谷成為隱喻奧西里斯死亡和肢解的儀式化象征。死亡之神通常也是豐收之神,揭示出了生命和死亡的循環往復、生生不息。你不可能把它們割裂開來。死而復生的神仿佛是宇宙進程中的一個縮影,可比諸季節的消長變換。這類神話的要旨表明,雖然最後獲得新生,但這些死去活來的植物生長之神總是多災多難,並帶有血腥味,而且生命力量永遠都無法得到徹底的勝利。(下續)

Comment by Passion for Form on May 8, 2022 at 9:27pm

這在美索不達米亞女神伊南娜進入冥界的神話中得到了清晰的印證。這個神話可被解讀為陰間版的啟蒙儀式,它記錄了死後重生的死亡體驗。伊南娜冒險下達冥府倒不是出於善意的動機,我們從不完整的資料里大概能看出,她的目的是為了篡奪妹妹——冥府女王、生命女神埃蕾什基伽爾(Ereshkigal)的王位。在進入埃蕾什基伽爾的天青石宮殿之前,伊南娜要穿過地獄之城七重城墻的七道大門。每一次,城門守護神都要阻攔她,並迫使她脫下一件衣服。因此,等伊南娜最後闖關成功,出現在妹妹面前時,她已經脫得一絲不掛了。不過伊南娜的陰謀並未得逞,七位冥府判官判了她死刑,她的屍身被釘在了柱子上。

最後,伊南娜還是被其他神靈救了出來。她被一群可怕的惡魔送了出來,猶如凱旋一般,重返大地。當她回到自己的國度,發現她的丈夫——年輕俊美的牧羊人杜木茲(Dumuzi)居然坐在她的寶座上。

伊南娜一怒之下,判處杜木茲死刑。杜木茲落荒而逃,惡魔們趁機追上他,試圖強迫他填補伊南娜離開冥府後留下的空缺。最後雙方達成協議 ——每年都被一分為二 ,杜木茲和他的妹妹基什提南娜(Geshtinanna)輪流到冥府陪伴埃蕾什基伽爾,每人輪值半年。無論如何,伊南娜的地獄冒險已經改變了整個世界。杜木茲現在已成植物之神,由於他的缺席而導致季節更替。當他回到伊南娜身邊,大地將萬物復蘇,羔羊出生、五谷發芽,很快就將迎來豐收的季節。而一旦他下到冥府,在那半年之內,大地將經歷漫長的夏季乾旱。面對死亡,沒有最後的勝利者。[4]在蘇美爾的詩篇里,該神話以一句呼告結束:

“哦,埃蕾什基伽爾,你的榮耀何其偉大!”37而女人們的心情是如此的淒慘,她們的挽歌令人哀泣,尤其是杜木茲的母親,她的言詞何等哀慟:

“在悲傷處悲傷,這是他活過的地方,此刻他卻像一頭還沒長大的公牛,倒斃在大地上。”38

母神伊南娜不是救世主,反而是死亡與悲傷的根源。她的冥府之旅相當於一個啟蒙儀式,我們所有人都必須遭遇的轉變儀式。伊南娜進入死亡之域與妹妹會面——後者其實就是伊南娜的鏡像:一個被埋葬起來的、隱而未現的自我。埃蕾什基伽爾代表了終極真實。在大量起源於新石器時代的神話里,與母神的相遇意味著英雄人物的終極冒險、最高的啟示。掌管生命與死亡的埃蕾什基迦爾也是一位母神,不斷生育繁衍。為了接近她並獲得真正的洞察力,伊南娜不得不放棄了自我保護的武裝——全部衣物,並拋掉自我,讓舊我死去,與她的對立面和敵意握手言和並接受無法忍受的現實,即沒有死亡、黑暗和喪失,就不可能有生命。39

與伊南娜相關的儀式集中在故事的悲劇性方面,卻從來沒有慶祝過她與杜木茲在春季來臨時的復合。由於它代表著最基本的生存法則和生存體驗,因此對伊南娜的崇拜被廣泛傳播。在巴比倫人那里,伊南娜被稱為“伊什塔爾”(Ishtar),在敘利亞人那里被稱為阿斯塔( Astarte ) 或亞舍拉 。在近東地區 ,杜木茲被稱為坦木茲(Tammuz),他的死令那里的婦女悲泣不已40;在希臘,他化身為阿多尼斯(Adonis),因為閃族婦女為失去了她們的“主”阿敦(Adon)而哀悼,因而為他取名為阿多尼斯。阿多尼斯的故事也在斗轉星移中演繹變化,但在最初的形式中,它與蘇美爾神話的基本結構完全吻合,即一位女神把她年輕的愛侶親手交給了死亡。41類似狩獵時代的大女神、新石器時代的母神,這表明盡管男人貌似強大,但實際上女人卻更為有力,更能掌控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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