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腿腳已不靈活。可是直到不久以前,我還常去佩特馨山,隆冬季節也去。我踏遍整個園子,甚至連小城區雄鷹體育協會上方那些靜悄悄的,遊人罕至的幽靜小徑也沒有放過。在一條小路的彎曲處,我知道有個地方春天盛開著藍瑩瑩的紫羅蘭。但是,要看到它們卻須跳上壘在路側以防坡土流失的巨石。站在小路上是望不見紫羅蘭的,唯有陣陣甜香有時撲到附近行人的鼻下。

前些時候,有位批評家指責我,說我的詩經常回到扇子這個題材上來。我要說,他言之不假。並且他忘記了還有紫羅蘭。我詠紫羅蘭的詩也不計其數。請原諒我吧。從兒童時代起,扇子和紫羅蘭便同我結下了不解之緣,我喜愛它們。

在我的兒童和少年時代,紫羅蘭是倍受歡迎的香水調。就以我的母親來說,她絲毫不是衣著講究的人,可是在她的櫃櫥底裏卻有一瓶這種香水調的廉價香水。她那兩個家境富裕、服飾雅致的闊妹妹,身上都飄逸著這種香味。那年頭的時髦風尚還不像現在這樣變化迅速,日新月異。香水的品種不多,絕大多數都採用花香,而紫羅蘭是人們最喜愛的一種。那是分離式香水調,曾風行一時。直到今天我還從遙遠的年代聞到它的芬芳。


在天堂花園附近的轉彎角上,在赫赫有名的黛蕾薩別墅的窗戶對面,從前是S. K. 切希耶遊樂場。它的柵欄上方懸掛著這麼一塊招牌。如今這地方早已蓋起了分租房屋,我的一懷惆悵在此徘徊。切希耶遊樂場夏天作什麼用我不清楚。無疑有人來此打網球。可是在冬季,那裏曾是寬廣的滑冰場,光顧的人很多。它正座落在日什科夫區和維諾赫拉德區的交界處。我有時跳上柵欄,滿有興致地望著那些歡叫著的、不斷移動同時又始終以同一方式忙亂的人群。他們彷彿一味無意義地,然而卻是滿懷喜悅地在冰場上繞著圈子,彎彎曲曲地交錯穿行,將自己的歡樂和無憂無慮的時光在冰面上作幾秒鐘的記錄。我很喜歡這個畫面,可是從未產生過投身到這一喧鬧的人群中去的願望。

直到突然有一天。在冰場門口我瞥見了鄰樓的一個姑娘。很久以來我一直注意著這個姑娘。在街上我常回頭看她。她住的樓面比我們的低一層,有過很多次我站在陽臺上等候她的紅蝴蝶結。見到她時,我對她笑笑,這便是一切。

在遍地積雪的喧鬧聲中,她消失在冰場的大門裏。我站在柵欄旁舉目尋找。終於看見她了,那樣優美地在冰上迴旋。我馬上下了決心。我央求媽媽買冰鞋,她很樂意地上附近一家鐵器店,花了幾個六角幣給我買了一雙拴帶兒的冰刀。那是普通的便宜貨。她認為我初學滑冰,用用這也可以了。冰刀甚至有點兒鏽跡斑駁,我用砂紙將它們打亮,又用煤油浸泡。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有能力買一雙鎳製的、刀尖彎彎卷起的新冰鞋。人們管這種冰鞋叫「帶鼻兒的」。不過,那也只是一副拴帶兒的冰刀而已。我把冰刀掛在書包帶上往肩上一搭,徑直就上滑冰場了。當然不是上所有同學都去的切希耶遊樂場。在同學面前我覺得無所謂,怕的是遇上鄰樓那個姑娘。我生平還從沒有穿過冰鞋,在她面前我的模樣會多麼可憐!

溜冰坡我早已不害怕了,還經常去玩,雖然我找的冰坡都比較短,斜度也不太大。在丘陵起伏的日什科夫有些山坡看了簡直令人暈眩。山路筆直地向下傾斜,男孩子們從上面滑下來險些兒滾進電車底下的事情時有發生。電車軌道正從山路下面橫穿而過,山坡有的長達幾十米,從上面下來要收住腳跟並非易事。員警有時找到管院子的,強迫他們在山坡上撒煤渣。可是男孩子們用帽子很快又將結冰的坡面打掃乾淨,或者馬上在不遠處另外弄出一條滑道。

在今天的薩瓦林花園,從前開設過一家避暑餐廳。它的房宇中間有一塊賞心悅目的空地,周圍種著栗子樹。每到冬季,這裏便是溜冰場。去的人少得多,場地也不很大。我的同學們肯定誰也不去。因此我選中了這個地方。

一上冰場我便狼狽不堪。我穿著冰鞋剛站起來就摔倒了。怎麼努力也不行。我甚至嘗試著抓住欄杆,可是兩腳一個勁兒地打滑,身體隨著又倒了下去。經過約莫兩小時的艱苦奮鬥,我勉強能稍稍走幾步了,當然每次都以令人難堪的摔跤告終。要不是我眼前有一張姑娘的臉龐——嵌在栗色捲髮中,髮上繫了紅蝴蝶結——我會把倒楣的冰刀搭到肩上,沮喪地回家去了。可是姑娘的眼睛鞭策著我脆弱、動搖的意志。

我這副無能為力的窘困樣兒被一位站在溜冰場欄杆外面的夫人注意到了。她舉止文雅,很有魅力,毫無疑問是一位母親。她的孩子,一個年紀同我相仿的小男孩,就在冰場上。這孩子壓根兒不會花樣滑冰,他也是初學,可是已能站得相當穩當,正繞著冰場有點兒猶猶豫豫地滑著。每當他回到母親跟前,美麗的夫人便從她那只深深的手袋子裏掏出一塊夾心巧克力,塞進他的嘴巴。看得出來,這完全是出於喜悅,因為他有了進步。她的手袋子上裝飾著一大束紫羅蘭假花。

我在她近旁膽怯地搖搖晃晃試著步子,而每次快到她面前時,總是無例外地仰天摔倒,刺溜一下直滾到她的腳邊。這確實有點兒丟臉。這樣反覆摔了約莫五次之後,她顯然覺得我很可憐,便扶我站起來,然後走進溜冰場,一手牢牢地抓住我的胳膊,領著我滑。雖然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她是那樣的慈愛,用那樣和藹的口吻同我說話,我便欣然聽命於她的親切引領了。有幾次我腳下打滑,身子又要摔倒,可是她穩穩地扶住了我,摔也只是臉撲在她那只口袋子上的一大束紫羅蘭假花上而已。當年人們把手筒叫手袋子,它是婦女冬季不可或缺的服飾之一。大約半個小時後,她鬆開手讓我獨自試試,自己站在一旁。我摔倒的次數少多了,最後居然繞著溜冰場蠻不錯地滑了一整圈、這對我來說不啻是個奇蹟。雖然我的動作戰戰兢兢,滑得很慢,但畢竟繞了整整一圈,在冰上也多少算是站穩了。當我回到那只裝飾著紫羅蘭的手袋子面前時,兩根溫柔的女性手指往我嘴裏塞了一塊夾心巧克力。那天我吃到了好幾塊。最後一塊塞給我時,她用溫暖、甜蜜的手掌在我的嘴巴上輕輕按了一下。這是說再見了。她帶著兒子離開冰場,我依依不捨地目送著他們。

第二天我又來到這個溜冰場。雖然沒有再見到裝飾著紫羅蘭的手袋子,但是溜冰我已多心學會了一些,第三天我便壯著膽子上切希耶遊樂場了。可是由於那個手掌和那束紫羅蘭,我漸漸把頭髮上的紅蝴蝶結淡忘了,到後來便完全把它拋到了九霄雲外。
奧爾德日赫.諾維先生,您聽到我說什麼了嗎?這篇回憶是獻給您的。您肯定知道為什麼! 


【書介】


這是一本回憶錄。一本沒有告訴我們主角何時墜入愛河、何時有重大轉折,以及生命中種種精彩與坎坷的回憶錄。詩人給我們的是一則則訴說愛情,訴說藝術,訴說捷克的故事。故事中,被歲月被歷史遺忘的逝者一個個回來,他們身影晃動,笑語儼然……這是一本史詩般的回憶錄。記憶中的過往黑暗,卻有光隱現,彷彿向我們揭示,世界如此美麗! 


【作者】


Jaroslav Seifert(雅羅斯拉夫‧塞佛特) 
(1901-1986)


捷克詩人,作品主題圍繞著愛情,藝術,和對祖國的熱愛。是民族詩人的典型,也是近代捷克最偉大的詩人。一九八四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時已重病在身,兩年後便與世長辭,享年八十六歲。 著有詩集,小說,散文集和回憶錄《世界如此美麗》,作品不僅對捷克文學有深遠影響,更受到一般人民的喜愛。從1948年共產黨政府在捷克成立,乃至1968年蘇聯鎮壓捷克,塞佛特被孤立,打壓,甚至遭到軟禁。晚年詩作雖然只能以「地下」方式默默流傳,但當詩人重病在床時,門外滿是群眾,沈默的表達他們的關心和支持,受捷克人民喜愛由此可見。


【譯者】

楊樂雲 

女,1919年出生,1944年畢業於上海私立滬江大學英語系。曾先後在捷克斯洛伐克駐華大使館文化處及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世界文學》編輯部長期工作,對捷克文學及其歷史文化背景深有了解,數十年來在這一園地辛勤耕耘,翻譯介紹過捷克許多著名作家的作品,包括詩歌、小說、戲劇、散文等。 

楊學新 

在前捷克斯洛伐克先後工作了二十年。參與翻譯並校對姆林納士的《嚴寒來自克里姆林宮》、與陳韞寧合作翻譯出版了《筆跡的秘密》以及奧勃拉赫特的短篇小說和塞佛特的詩作等。 

陳韞寧 

長期從事捷克情況研究和中捷兩國文化交流工作,除撰寫過一些介紹1968年後捷克地下文學、流亡文學情況的文章外,參與翻譯姆林納士的《嚴寒來自克里姆林宮》、恰佩克的《筆跡的秘密》、電影《不平靜的村莊》等。 

【編輯筆記】


這是一本捷克當代最偉大的詩人所寫的回憶錄:
關於愛情和藝術,關於母國和美好的人們。
當世界給捷克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重,
捷克卻給了世界最美好的歌聲。

聆聽歌聲之前,我們先將時間回溯到1968年。
彼時蘇聯入侵捷克,武力鎮壓布拉格。
米蘭‧昆德拉選擇流亡,一如他筆下隨時逃跑、生活在他方的詩人,
塞佛特選擇留下,對抗生命中巨大的哀傷。
昆德拉寫的是詩人的輕盈不定,塞佛特則活出詩人的昂然貞定。

當自由的昆德拉在世界文壇發亮,
我們不禁好奇起另一個詩人的命運:
他無畏的寫詩,演說,抗議,生病,然後遲緩的死去。
諾貝爾文學獎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抵達他的病床,
世人的目光或許還要更久以後才會知曉他的超拔。

但我們知道,當眾神在天秤的那頭放上災難和悲慘,
捷克可以在這頭輕輕安上一首他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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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家就在这里 on March 10, 2017 at 11:18pm

塞佛特‧姑娘們的內衣之舞


宋澤萊譯

共十二件姑娘們的內衣
曬在一條線上
蕾絲的花邊鏽在胸部
好像歌德大教堂的玫瑰窗

神啊!
請免除你我的罪過

十二件姑娘們的內衣
那是愛情
在太陽照著的草坪上天真無邪地玩耍
第十三件,是一件男人的襯衫
那是婚姻
結束於私通和一枝手槍的射擊中

風兒搖弄姑娘們的內衣
那是愛情
我們的地球因而被甜蜜的微風攬住:
十二個空氣的肉體

那十二個姑娘們造成的輕巧的風
正在綠色的草坪上頭舞蹈
溫柔的風正在形塑她們的身子
胸部、手臂、小腹的酒窩

Comment by 家就在这里 on March 10, 2017 at 11:06pm

宋澤萊·濃濃女人香 ── 紀念一位永不離開故土的布拉格詩人

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捷克小說家昆德拉的作品?我指的是像《生命不可承受的輕》那種小說。假如有,你注意到他小說裡的愛情描寫嗎?他的愛情可不是瓊瑤式的只談而不做的愛情,他的愛情是描寫肉體和情慾的,有時還有氣味,簡直是色瞇瞇的小說。然而我們卻不會討厭,覺得他寫得很實在,也很幽默。要知道,像昆德拉那種黑暗的政治小說,如果沒有愛情和色情的描寫,小說就會令人窒息,從而趕走了一切的讀者。昆德拉這個小說大師豈不是告訴我們:當你的小說充滿了千里黑暗時,你就必須要用愛情或色情的描寫來挽救它?



捷克的諾貝爾詩人塞佛特(Jaroslav Seifert, 1901-1986)(上圖)也是這樣,他是捷克的徐志摩,情詩人人捧讀,甚至學生也讀。但是他所謂的愛情,絕非像是徐志摩的思念的愛,他是有濃濃女人香,有色慾的愛。

其實世界文學中,愛情概括來說就是這兩種:一是純潔的愛,一是帶有色慾的愛;不管哪一種,都會帶給讀者久久的反思和懷念。

《少年維特的煩惱》、《茶花女》、《紅樓夢》是純純的愛;《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金瓶梅》是色慾的愛。

塞佛特的詩,非常浪漫,大量的詩描寫男女之愛,也就是牽涉到女性,比較年輕時所寫的女性叫作「姑娘」(girls),有了年紀的叫作「女人」(women),一體都寫得風趣幽默。

所謂幽默,是他不怕別人笑他好色,他把身為男人那種對女性肉體(胸部、大腿)的無窮慾望淋漓盡致的寫出來,讀者一看,吃了一驚,不禁笑了起來,因為我們都跟塞佛特一樣,內心都色瞇瞇,只是我們不敢說出來,我們既笑了塞佛特,也笑了我們自己,在吃吃的笑聲中,我們感覺到了真實的人性,塞佛特帶領我們在自己假道學的臉上打了一巴掌,多麼好笑的一巴掌!

所謂風趣,是指他從不寫哭哭啼啼的愛,也不寫男女之間的恨。他頌揚女人對男人那種永遠的吸引力,誇耀男人只要聞到女人香就發狂的那種天然本能;其結果,男人在女人面前的趣事層出不窮,有時機智有時則十分愚昧。

但是如果把塞佛特所寫的愛情認為是一種膚淺,就會犯了錯誤。他寫愛的本能,那種根深柢固的對肉體的愛的本能,沒有這個,則人類必不可能繁衍和存在。這是最根本的愛,亞當企圖拾回失去的肋骨的那種愛。塞佛特一以貫之,從二十歲寫到八十六歲,都寫這種愛。

也因為他寫愛情,他的詩有了長久存在的價值,也擁有廣大的捷克讀者;雖然他詩中所寫人生苦痛使我們落淚,但他寫的愛情則為我們釋放了一切!

底下我要介紹一首他所寫有關愛情的詩,雖然不能含蓋他所寫的愛情,但可以視為他的愛情觀的原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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