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街巷人物》吉澳的雲

吉澳的雲真有點特別。可是,特別的地方在哪裏呢?一時也說不上來。

吉澳是香港最北端一個離島,鄰近沙頭角。每到星期日,才有一班船由馬料水前往。船期是:早上十時四十五分,下午五時。時間不多。所以,在吉澳,當你朝著最遠的一片雲走去,很可能走到一半,就選擇一條分歧的路,彎回來。沒多久,就回到曬著魷魚的村子,回到原來出發的地點。

碼頭面向著鴨洲。遠一點:沙頭角;再遠一點:大陸。碼頭背面是澳背塘村,背向這一切。背向這一切的村裏近海灘的一所老屋子前面,一對老人家坐在那兒。老公公坐在門前的凳上,阿婆坐在門檻上,他們在看雲。

於是你也看雲。你發覺吉澳的雲是有點不同。這裏出產的雲,實鼓鼓的一大團,久久不改變一下姿勢,就像四周連綿的山。老人家坐著,動也不動,看雲;雲也坐在那兒,動也不動,看他們。你簡直會以為他們是打算永遠這樣看下去的。又有一些雲,在山頭,一片一片佈滿藍天,就像碼頭晾曬的魚和魷魚,一尾一尾的,在那裏永遠睡著了。

也許,吉澳的雲的秘密是它們不大動。一般的雲走來走去、結合、變幻。這裏的雲卻像這裏的人,懶洋洋坐在樹下、屋內、門邊,看著一星期才來一次把這兒弄得熱鬧起來也骯髒起來的遊客。他們是不動的,彷彿正在搧扇或聽收音機,回憶往昔或懷念離開了的人。 

我們,剛好相反,時刻都要走動。站在這村子的海灘上,看著大海永恆地沖上來的垃圾,又想是否可以涉水走到對面的小島去。那兒水很淺,退潮時一定可以走過去。但對面那兒也不是甚麼小島,只是一塊露出水面的草地吧了。在那草叢中,那白色的一點是甚麼?一點泡沫?還是一片天上掉下來的雲?

「不,是一隻鴨。」

「不,不,是一隻白鳥!」

那隻白色的鳥兒,伸縮牠的頸子,一前一後的,好像在啄食或舒伸,動個不停。

「不,那只是一片白紙呀!」

看清楚了,是一塊白紙,頂端成長條狀,風吹動了,就好像搖擺的鳥兒的頸子。我們不禁笑起來。在背後,那兩個老人家卻一直沒有注意:我們想像中這頭活動的白鳥。

我們不願留在一個地點。等證實沒法涉水過去,等知道白鳥是虛幻了,我們又打算沿海潸走,看看那邊半山築成的新路。

海灣的路難走,有時是礁石,有時是下陷的軟泥和水窪,有時跑出一頭黑狗來。在沙灘那兒,一列列由大海沖上來的沉積的雜物:膠袋、汽水罐、木枝、垃圾。不過,我們也找出一些時間,抬頭看看天上的白雲。一列列白色、凝定不動,由澄藍天空的大海沖過來的淤積事物。

半山的新路是為了建機場。一幅突出的平台,上面寫著一個H字,用作直昇機場。這兒是新建成的,將要把飛翔的新事物,降落到這古老的漁村來。新路通向半山,在綠林中剷出泥黃,露出禿石。平台上涼快。有很多風。將來直昇機降落的時候,一定帶來更大的風,使兩旁的樹木擺動折腰。

我們,無所事事的,坐在半山的樹蔭下,又用石頭去虐待一顆松樹的松子。

白雲看著我們,並不表示意見。

我們抬頭看雲,看了一會,又不耐煩了。再說,我們的時間也到了。走新路還是舊路回到碼頭?我們想走新路,只是不知要走多久。新路通向遠處一片雲。但在吉澳,因為船期限制,你只能往回走。

於是沿海邊回來。這一次,容易得多。不用踏上水中的石頭,不用摺起褲腳,全是軟泥的地。再想想,原來潮退了。海岸與對開的草地,現在相連在一起。短短的時間,一切改變了。

沒有變的是向著沙灘那所老屋子,和屋前的一對老人。老公公坐在門前的凳上,阿婆坐在門檻上,他們在看雲。

我們坐在門前休息,也看雲。這些雲這麼悠閒,像吉澳本地的人。那邊一團雲是坐在碼頭的老人;那邊那團是坐在警崗門前聽收音機天空小說的老人;那邊那團是站在門邊喝啤酒的老婦人;那邊那團是低著頭做膠花的……一個一個老人,兒女離開了,到市區或英國工作,只有他們留下來,在那些攀滿綠色藤蔓的破牆前面。

我們問老公公在這兒住了多久。「二十多年了,」他說。當我們指著前面對出去的海上的雲說像甚麼生物,他也說:「像老虎一樣。」可是,那團雲更像一頭綿羊或水牛,然後,當我們坐得夠久,輕浮的嘩笑的聲音逐漸靜默下來,就可以看見它們慢慢移動,散開,一條腿緩緩分裂出來,絲縷的雲像崩塌的牆壁冒出的煙塵,無聲的碎屑散落歸向太空。(一九七八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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