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離巴黎不遠,閉上眼睛,就可以認為自己就在巴黎城中心,比如拉丁區。當時我站在路口,將相機的鏡頭調好,然後求助於路人,幫我拍一張照片。

這故事與他相關,很多年後,他已過世,我才重回舊地。遍地的薰衣草奇香,我學他的樣:沒有行李,沒有同伴,一個人從河水里走上來,披了件寬大的衣服,赤腳朝山坡走去。山坡本來很高,但從容地向上爬,山坡就平緩下來。

我看見街口的那棵夜百合樹。我們曾在那兒分手。

那天我住在一家小旅館,白墻上長了些竹葉,非常東方,連墻上的畫也是仿明式。我進了房間,放下窗簾,躺在床上。天不熱,也不涼,但潮濕誘人,仿佛剛剛下過一場雨。

他會不會來?與他相約在這兒見面。

我出去走了一圈,旅館旁邊就是個殘敗古堡,找不到出路,就只能原地折回。門前有一紙條,是他的手跡,說他來過了,還會再來。我一直等到月上樹梢,電話響了,他的聲音說,我在旅館廳里等你。我急急抓了件衣服穿上,下到樓梯口,他看見我,說你真年輕。

他領著我穿過古堡,一出來竟是熱鬧的夜市,燭光融融,大都賣手工飾品,我們走得很快,咖啡館的香氣湧過來,街口有棵樹。他說我們去喝一杯,卻繞過好些小酒館,徑直帶我回他的旅館。

這一夜我們做愛,卻不如以前。我躺在他身邊,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全是俗艷的花朵圖案,大紅大紫,墻和浴室也一樣。他解釋,別小看,裝飾風格是某個藝術復興時期的結晶。可是這些圖案使房間空間壓縮,我透不出氣,想推醒他,卻又不敢。我和他的生活真相在這個夜展現出來,我不會幸福的,已經懷上他的孩子卻不能要。

一夜折騰,無法入睡。第二天清早,我眼睛紅腫,與他一起吃早餐。我說我們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他說好。我要他的照片作紀念,他把護照上多的一張給我。然後送我回旅館,走到街口,發現那一棵夜百合樹,掉了一地花瓣,新花苞卻依然在怒放。我們擡頭凝視片刻,他牽著我的手,說,也許,以後我死了,我的魂會來。一回旅館,我忍不住大哭。他說將打電話,就走了。

那是五月,很明媚的五月。他是一個猶太人,一個上了年紀的戰爭孤兒,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曾有幾度沈浸在沈重的記憶中差點斃命。

你為什麽愛他?現在還愛,對吧?

當然我不能回答,若能,我可能會說,因為我曾一度迷失,而他站在那個夜里,將我引出那個古堡。

如果他真有魂,他會來此與我見面嗎?

我替他搖搖頭。

或許我記錯他的話,因為他活著,就未把心給我;成鬼了,也更不會那樣做。事過境遷,凡事都在變,我很難感覺到那一夜壓著我們的花朵俗艷與否,我只明白,如果有花朵,恐怕早就一朵接一朵墜落下來化成灰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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