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回到“嬰兒狀態”——讀沈從文(1)

沈從文似乎很可笑。當年胡也頻與丁玲吵鬧得一塌糊塗,他竟橫豎看不出有了個“第三者”(馮雪峰)“插足”,還自以為是,傳授秘訣似的向胡也頻講什麼夫妻生活的小科學。初戀時,他向戀人頻頻獻上趕制的舊詩,即便是小城被土匪圍困空中飛著流彈,他也不能放下這種事情,而那個戀人的弟弟在他昏頭昏腦的戀愛季節,巧妙地弄去他不少錢,他竟然遲遲不能發覺。他第一次上講台,竟然十分鐘發懵,說不出一句話來。勉強講了一陣又終於無話可說,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在向他的學生張兆和求愛時,他竟然對他的教員身份毫無顧忌,正處懵懂的張兆和把他的信交給了校長胡適,他也未能放棄他的追求……面對這些故事,我覺得沈從文是個呆子,是個孩子。 

初讀他的小說時,最使我著迷的,就是它的那份呆勁和孩子的單純。近來讀沈從文的文論,覺得他的一句話,為我們說出一句可概括他之小說藝術的最恰當的術語來:“我到北京城將近六十年,生命已瀕於衰老遲暮,情緒卻始終若停頓在一種嬰兒狀態中。”這“嬰兒狀態”四字逼真而傳神,真是不錯。 

嬰兒狀態是人的原生狀態。它尚未被汙濁的世俗所浸染。與那爛熟的成年狀態相比,它更多一些樸質無華的天性,更多一些可愛的稚拙和迷人的純情。當一個嬰兒用了他清澈的目光看這個世界時,他必定要省略掉複雜、醜陋、仇恨、惡毒、心術、計謀、傾軋、爾虞我詐……而在目光里剩下的,只是一個藍晶晶的世界,這個世界十分的清明,充滿溫馨。與如今的“現代主義”的文學作品(這路作品的全部心思是用在揭示與誇大世界的卑鄙與無恥、陰暗與兇殘、骯髒與下作上的)相比較,沈從文小說的嬰兒狀態便像一顆水晶在動人地閃爍著。沈從文寫道,這是一個“安靜和平”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人都有一副好脾氣,好心腸,很少橫眉怒對,劍拔弩張,絕無“一個個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啄了我,我啄了你”的緊張與恐怖。“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而“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里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你這個?!’”老船夫請人喝酒,能把酒葫蘆喝丟了。這邊地即便是做妓女的,都“永遠那麼深厚”、“守信自約”。早在《邊城》發表時,就有人懷疑過它的真實性。可是,我們想過沒有,一個嬰兒的真實與一個成年人的真實能一致嗎?成年人看到的是惡,嬰兒看到的是善,但都是看到的,都是真實的。孩子的善良,會使他去幫助一個賣掉他的人販子數錢,這還有假嗎?這嬰兒的目光,注定了他要少看到許多,又要多看到許多(有一些,是嬰兒狀態下的心靈所希望、所幻化出的,嬰兒的特性之一便是充滿稚氣的如詩如夢的幻想)。 


嬰兒的目光看到的實際上是一個人類的嬰兒階段──這個階段實際上已經淪喪了。沈從文喜歡這個階段,這種心情竟然到了在談論城里的公雞與鄉村(沈從文的“鄉村”實際是人類的嬰兒階段)的公雞時,都偏執地認為城里的公雞不及鄉下的公雞。 

抓住了“嬰兒狀態”這一點,我們就能很自然地理解沈從文為什麼喜歡寫那些孩子氣的、尚未成熟的(他似乎不太喜歡成熟)小女人。蕭蕭(《蕭蕭》)、三三(《三三》)、翠翠(《邊城》)……寫起這些形象來,沈從文一往情深,並且得心應手(沈從文的小說人物參差不齊,一些小說中的人物很無神氣)。這些小女人,為完成沈從文的社會理想與藝術情趣,起了極大的作用。當我們說沈從文是一個具有特色的小說家時,是斷然離不開這些小女人給我們造成的那種非同尋常的印象的──我們一提到沈從文的小說,馬上想起的就是蕭蕭、三三、翠翠。這些情竇欲開未開的小女人,皆有純真、乖巧、心緒朦朧、讓人憐愛之特性。最使人印象深刻的自然還是那股孩子氣──女孩兒家的孩子氣。《邊城》等將這些孩子氣寫來又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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