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是跟著生活走的。生活變了,有些詞兒就失傳了。即便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要是年紀還不到五十,又沒在像東直門那樣當年的貧民窟住過,他也未必說得出“倒臥”的意思。

乍看,多像陸軍操典裏的一種姿勢。才不是呢!“倒臥”指的是在那苦難的年月裏,特別是冬天,由於饑寒而倒斃北京街頭的窮人。身上照例蓋著半領破席頭,等驗屍官填個單子,就擡到城外亂葬崗子埋掉了事。

我上小學的時候,回家放下書包,有時會順口說一聲:“今兒個[北新]橋頭有個倒臥。”那就像是說“我看見樹上有只麻雀”那麼習以為常。家裏大人興許會搭訕著問一聲:“老的還是少的?”因為席頭往往不夠長,只蓋到餓殍的胸部,下面的腳——甚至膝蓋依然露在外面,所以不難從鞋和褲腿辨識出性別和年齡。那是我最早同死亡的接觸。當時小心坎上常琢磨:要是把“倒臥”趕快擡到熱炕上暖和暖和,喂上他幾口什麼,說不定還會活過來呢!記得曾把這個想法說給一位長者聽,回答是:多那門子事,自找倒黴:活不過來得吃人命官司,活過來你養活下去呀!

難怪有的人一望到“倒臥”,就寧可繞幾步走開。我一般也只是瞅上兩眼,並不像有些孩子那麼停下來。可是有一回我也擠在圍觀者中間了。因為席頭裏伸出的那部分從膚色到穿著(盡管破爛,而且沾著泥巴)都不同尋常。從沒見過腿上有那麼密而長的毛毛,他腳上那雙破靴子也挺奇怪。“倒臥”四周已經圍了一圈人,一個叼煙袋鍋子的老大爺嘆了口氣說:“咳,自個兒的家不呆,滿世界亂撞!”

不大工夫,驗屍官來了。席頭一揭開,我怔住了。這不正是我在東直門大街上常碰見的那個“大鼻子”嗎:枯瘦的臉,隆起的顴骨,深陷的眼眶,脖子上掛根鏈子,下面垂著個十字架。那件絳色破上衣的肘部磨出個大窟窿,露著肉,腰間纏著根破繩子。

驗屍官邊填單子邊念叨著:“姓名——無,國籍——無;親屬——無。”接著,兩個漢子就把屍首吊在穿心杠上,朝門臉擡去。

那時候我只知道“大鼻子”就是“老毛子”,對他的來由卻一無所知。

後來才明白:十月革命一聲炮響,沙皇的那些王公貴族挾著細軟紛紛逃到巴黎或維也納去當寓公了,他們的司閽、園丁、廚子和仆奴糊裏糊塗地也逃了出來。有些窮白俄就徒步穿過白茫茫的西伯利亞流落到中國,到了北京。由於東直門城根那時有一座蒜頭式的東正教堂,有一簇舉著蠟燭誦經的洋和尚,它就成了這些窮白俄的麥加。剛來時,肩上還搭著塊掛氈什麼的向路人兜售;漸漸地坐吃山空,就乞討起來。這個“大鼻子”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

我最後一次見到“大鼻子”是在那兩天之前的黎明,在羊管胡同的粥廠前面。像往日一樣,天還漆黑我就給從熱被窩裏硬拽出來。屋子冷得像北極,被窩就像支在冰川上的一頂帳篷,難怪越是往外拽,我越往裏鉆。可是多去一口子就多打一盆子粥,終於還得爬起來,胡亂穿上衣裳。那時候胡同裏沒路燈。於是,就摸著黑,嚓嚓嚓地朝粥廠走去。那一帶靠打粥來貼補的人家有的是。黑咕隆咚的,腳底下又滑。一路上只聽見盆碗磕碰的響聲。

粥廠在羊管胡同一塊敞地的左端。我同家人一道各挾著個盆子站在隊伍裏。隊伍已經很長了,可粥廠兩扇大門還緊閉著,要等天亮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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