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泛神論的眼界有時消失於純清的愉快情感中,當在與蟲類小生物接觸的時候,似見之於上面杜詩的第三節第四句者。但是吾們又可以從宋詩中找出一個例子來,這是葉李的一首暮春即事:


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

閑著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


此種眼界的主觀性,輔以慈愛鳥獸的無限深情,才使杜甫寫得出“沙頭宿鷺聯拳靜,船尾跳魚撥刺鳴”,那樣活現當時情景的句子。此地吾們認識了中國詩的最有趣的一點——內心的感應。用一個“拳”字來代替白鷺的爪,乃不僅為文學的暗譬,因為詩人已把自己與它們同化,他或許自身感覺到握拳的感覺,很願意讀者也跟他一同分有此內在的情感。這兒吾們看不到縷分條析的精細態度,卻只是詩人的明敏的感覺,乃出於真性情,其感覺之敏慧犀利一似“愛人的眼”,切實而正確,一似母親之直覺。此與宇宙共有人類感情的理想,此無生景物之詩的轉化,使蘚苔能攀登階石,草色能走入窗簾。此詩的幻覺因其為幻覺。卻映入人的思維如是直覺而固定。它好象構成了中國詩的基本本質。比論不復原比論,在詩中化為真實,不過這是詩意的真實。一個人寫出下面幾句詠蓮花詩,總得多少將自己的性情溶化於自然,——使人想起海涅(Heine)的詩;


水清蓮媚兩相向,鏡里見愁愁更紅。

秋羅拂水碎光動,露重花多香不銷。


取作詩筆法的兩面,即它的對於景與情的處理而熟參之,使吾人明了中國詩的精神,和它的對於民族國家的教化價值。此教化價值是二重的,相稱於中國詩的二大分類:其一為豪放詩,即為浪漫的,放縱的,無憂無慮,放任於情感的生活,對社會的束縛吶喊出反抗的呼聲,而宣揚博愛自然的精神的詩。其二為文學詩,即為遵守藝術條件,慈祥退讓,憂郁而不怨,教導人以知足愛群,尤悲憫那些貧苦被壓迫的階級,更傳播一種非戰思想的詩。

在第一類中,可以包括屈原(紀元前343—290)、田園詩人陶淵明、謝靈運、王維、孟浩然(689—740)和瘋僧寒山(約當900年前後),至相近於杜甫的文學詩人的為杜牧(803—852)、白居易、元稹(779—831)和中國第一女詩人李清照(1084—1141)。嚴格的分類當然是不可能的,而且也還有第三類的熱情詩人像李賀(790—816)、李商隱(813—858)和溫庭筠(約與李商隱同時代,陳後主(531—604)和納蘭性德(清代旗人,1655—1685)都是以熱愛的抒情詩著稱的。

第一類豪放詩人,莫如以李白為代表,他的性格,杜甫有一首詩寫著: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李白是中國浪漫詩壇的盟主,他的酣歌縱酒,他的無心仕官,他的與月為伴,他的酷愛山水,和他的不可一世的氣概:


手中電曳倚天劍,

直斬長鯨海水開。


無一處不表現其為典型的浪漫人物。而他的死也死得浪漫,有一次他在船上喝醉了酒,伸手去撈水中的月影,站不住一個翻身,結束了一切。這樣的死法,才是再好沒有的死法。誰想得到沈著寡情的中國人,有時也會向水中撈月影,而死了這麽一個富含詩意的死!

中國人具有特殊愛好自然的性情,賦予詩以繼續不斷的生命。這種情緒充溢於心靈而流露於文學。它教導中國人愛悅花鳥,此種情緒比其他民族的一般民眾都來得普遍流行。著者嘗有一次親睹一群下流社會的夥伴,正要動手打架,因為看見了關在樊籠中的一頭可憐的小鳥,深受了刺激,使他們歸復於和悅,發現了天良,使他們感覺到自身的放浪不檢而無責任的感覺,因而分散了他們的敵對的心理,這性情只有當雙方遇見了共同愛悅的對象時始能引起。崇拜田園生活的心理,也渲染著中國整個文化,至今官僚者講到“歸田”生活,頗有表示最風雅最美悅最熟悉世故生活志趣之意。它的流行勢力真不可輕侮,就是政治舞臺上最窮兇極惡的惡棍,亦往往佯示其性情上具有若幹李白型的浪漫風雅的本質。實際據管見所及,就是此輩敗類也未始不會真有此等感覺,因為到底他是中國人。蓋中國人者,他知道人生的寶貴。而每當夜中隔窗閑眺天際星光,髫齡時代所熟讀了的一首小詩,往往浮現於他的腦際:

 

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

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

 

對於這樣的人,這首詩是一種祈禱。

第二類詩人,莫如以杜甫為代表“用他的悄靜寬拓的性情,他的謹飭,他的對於貧苦被壓迫者的悲憫、慈愛、同情,和他的隨時隨地的厭戰思想的流露,完成其完全不同於浪漫詩人的另一典型。

中國也還有詩人象杜甫白居易輩,他們用藝術的美描畫出吾們的憂郁,在我們的血胤中傳殖一種人類同情的意識。杜甫生當大混亂的時代,充滿著政治的荒敗景象,土匪橫行,兵燹饑饉相續,真象我們今日,是以他感慨地寫: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同樣的悲憫,又可見之於謝枋得的《蠶婦吟》:

 

子規啼徹四更時,起視蠶稠怕葉稀,

不信樓頭楊柳月,玉人歌舞未曾歸。

 

注意中國的特殊的結束法,它在詩句上不將社會思想引歸題旨,而用寫景的方法留無窮之韻味。就以這首詩,在當時看來,已覺其含有過分的改革氣味了。通常的調子乃為一種悲郁而容忍的調子,似許多杜甫的詩,描寫戰爭慘酷後果,便是這種調子,可舉一首《石壕吏》以示一斑: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這就是中國詩中容忍的藝術和憂郁感覺的特性。詩所描繪出的一幅圖畫,發表一種傷感,而留給其余的一切於讀者,讓讀者自己去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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