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符合於孔氏經書早期寫本者,亦符合於全部文學的傳統,繼漢代以後者尤然。一個中國學生,凡能誦讀百年以前之著作者,即能由此訓練誦讀第十三世紀,第十世紀,甚至第二世紀的著作,亦猶現代藝術家之欣賞維納斯,欣賞羅丹之作品同樣容易。倘今古代學術不能若是易於了解,那古典文學之傳統勢力還會這樣雄大,而中國人的心理還會這麽保守嗎?怕未見得。

但使用此象形文字,一方面有助於固定不變的文言之產生,致與口語判離而使尋常學子幾難於通暢。至於發聲組合的字體,天然將依隨現行語言的變遷與慣用語法。書寫的語言如其不甚依賴發聲,在慣用語與文法方面,獲得較大之自由。它不消遵守任何口語的法則,它有它自己的結構法則和大量的慣用語,系自歷代著作收集而來的文學成語。如此,它乃產生一種獨立的實體,多少是服從文學範型的。

隨時代之進展,此文學語言與當代通行語言間之差別,愈來愈巨,直至今日,學習古代語言,從心理上感到之艱難觀之,幾等於學習外國語言。普通句段結構之法則,書寫的文言與口說的白話是不同的,是以你不能僅把古文字眼填入現行字的地位便可算寫成一篇古文了。例如一個簡單的連語“三兩銀子”,在文言中卻要變更造句法,寫成“銀三兩”。又似現行語中說“吾從未見過”,古文中的慣用語為“余未之見也”。此目的格的一字,經常置於動詞之前,倘其動詞為否定格的時候。現代中國學生是以常易犯語風上的錯誤,有如英國學生在學習法文時之說 jevois vous。恰等於學習外國語言,在一個人真能寫確實流利的古文以前(至少需十年),需要範圍廣泛的使用法之熟習,是以練習之時,經常累月的背誦古代傑作亦為罷不了的手續。又恰如很少有人真能暢通外國語言一樣,也就很少中國文人真能寫確實流利的古文。實際上,中國今日僅不過三四人能寫流利的周代經典式的古文。吾們大部分乃不得不苦苦忍耐這種書本上的語言,此在外國人固非難於治理的。這書本上的語言且又缺乏語言本身的真意味。

使用中國的象形文字,使脫離語言真意味的文字得以逐漸發展,文字與發聲原則分離而獨立,加速它的單音組合的性質。而且事實上口語中的二連音的字眼,仍可以用單音文字來代表,因為文字本身由其組合使用已使意義表顯得很清楚。例如吾們在口語中需要一個二連音“老虎”以資在聽覺上辨別與其他讀“虎”字音的字眼相混淆,但在書寫文字中用一個“虎”字已夠了。文言是以較之白話更見傾向於單音,因為它的基本是在視覺上,而非在聽覺上。

從此極端的單音主義乃發展一種極端簡潔的格調,這種格調不能用口語來模仿而獲免不可理解的危險的,而此格調亦即為中國文學之特性的美點。如是吾人乃創造一種韻律,恰恰每七字一行,可以包括大致似英文無韻詩的二行那麽字的意義。這種技巧在英文中是不可想象的,在其他別種語言中亦是不可想象的。不論在散文或詩詞中,此用字之經濟,產生一種風格,其間每一個字每一音節,其韻調輕重衡量務須達到“恰到好處”之程度,而往往負擔過分之意義。如那些絲毫不茍的詩人,一字一音莫不細予斟酌。是以此爽利的體裁之真實的練達,實即選用字面之極端老練。由此興起一種用字矜飾的文學傳統,它後來變成社會的傳統觀念而最後成為中國人的心智之習慣。

文學技巧上的困難,限制了中國識字教育的普遍,識字教育本無需乎推敲修飾的。此識字的限制又轉而變更中國社會的全部組織,改易了中國文化的全部容貌。有些人有時真會發生疑問;倘中國人民的語言是一種活用變化的語言,因而使用字母排列的文字,則他們是否將這樣馴良從順,這樣尊敬其長上?我有時而感覺到倘中國人能設法在語言中保留較多殿末或起首的子音字,不但他們將根本動搖孔子的權威,復很可能的早就擊碎了傳統的政治結構。賴於知識的普遍,經過數千年的閑暇,將進研其他學術而徐徐超越文學之技巧,說不定也能給予世界以較多之發明如印刷火藥之類,並影響地球上人類文化的歷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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