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的夏天,只有記憶是潮濕的。我們不是植物,不能在這塊土地上生生不息。青春在窗邊的風中飄逝了。玻璃做的風鈴摔下來,發出最後短暫的呼救聲。誰來救我們呢?水瓶躺在床腳,布滿灰塵。大四了,沒有人像以前那樣勤勞,跑到水房去打水。寧可渴著,要麼喝涼水。床頭女明星的笑容已經蒼白,像一朵枯萎的忘憂草。錄音機裏還是那首令人心惱意亂的老歌,劣質的磁帶,快要轉不動了。

畢業論文上的字,像螞蟻,各自回自己的家。我們或留下或離開,這座城市,我們呆了四年,尚未熟悉。

某某人出國了,某某人上研了,某某人找到了一個肥得流油的工作,某某人被遣返到偏遠的家鄉。一切都以平靜的口氣訴說,一切都不能引發一點激動。大四的最後幾個月是一潭死水。

一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研的朋友誠懇地對我說:"沒意思。"他拿到那張夢寐以求的通知書後,靜靜地端著一盆衣服,到水房中沖洗去了。水房中嘩嘩的流水,總有好心的同學去關上。而時間是關不上的,雖然我們誰也不說。

蟬還沒有鳴,我們的心便開始鳴了。畢竟我們還年輕。

那枝煙一直燃到盡頭也沒有吸一口,那根琴弦寂寞了一個星期也沒有彈一下。許多老房子消失了,校園里正在大興土木。老房子留在照片里,我們呢?我們也能留在照片里嗎?包括那些做作的微笑和誇張的"V"形手勢?

深夜,一長排自行車嘩啦啦地倒了,是個喪盡天良的家夥幹的。樓上傳來幾聲遙遙的咒罵,卻像是上帝在說話。翻個身,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把憤怒留給新生們,把倦怠留給自己。

快畢業了,粉刺一點也不理會這個變化,依然肆無忌憚地生長,在我們鬍鬚還未茂盛的臉上。隨身攜帶的小鏡子摔了好幾個缺口,還是舍不得扔進垃圾堆里。照來照去,這個臉龐怎麼也不能讓女孩喜歡。月光都是傷人的,在一個接一個的不開心的夜晚。

昆德拉說,聚會都是為了告別。

還在想江南嗎?還在寫那些關於江南的詩嗎?還在為那個江南的女孩子牽腸掛肚嗎?

"沒有"—說沒有的時候,有氣無力。大講堂拆除了,沒地方看電影了。而那最後一場電影,恰恰又是看過的。

愛和被愛,似乎都沒有發生。自行車騎得太快了,驀然發覺該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停在沒有方向的十字路口。

同窗們比陌生人還陌生,既是是那位睡在上鋪的兄弟。一直都搞不清楚他的髮型是怎麼梳出來的。好多次想問,卻沒有問。

大家都躺在床上看書,不再去教室了,不再去聽課,盡管講課的是妙語連珠的教授。也不去圖書館,盡管圖書館里有460萬冊藏書。躺在床上是自由的,看不下去的時候,便隨手把武俠和愛情扔到床下。

宿舍的墻也會寫詩,受詩人們的熏陶,墻上爬滿甲骨文,等待下一屆的古文字學家們來解讀。他們想像得出,自己所住的鐵架上曾住過怎樣的一位前輩嗎?

女生樓前的白楊樹,聽慣了那五花八門的呼喊,或悠長,或短促,或如巨鐘,或如電子琴,或深情,或絕望。那些呼喊的男生站在樹下,日復一日地呼喊一個個女生的名字和名字後面的如花似玉。以後,還是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呼喊,只是換了不同的名字。

白楊樹拱衛著女生樓,一言不發,一對戀人靠著它接吻。另一邊,是另一對戀人。

這座寬敞而狹小的校園。

男生都在打撲克,女生都在織毛衣。

打撲克不是為了打撲克,織毛衣不是為了織毛衣。畢業前的日子,必須找一種辦法來"打發"。前途是否如意,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對於離開,多少有點恐懼,雖然毫言努力地掩飾著恐懼。畢業的時候,我們發現了彼此的不同,水底的魚浮到了水面,水面的魚沈到了水底。

校園是不能縮到鞋底帶走的。被單已經洗得發白。系領帶的時候依然覺得別扭。教授的批評和表揚都忘記了,因為我們將生活在彼處。

蟬鳴的時候,行李都打點好了。上路吧,畢業生。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唱到一半,就已淚流滿面。僅僅是為了這座圓明園廢墟上的校園,為了我們未曾燃燒的青春?

畢業前夕的小飯館里擠滿了畢業生,大聲嚷嚷著勸酒的,默默地一杯杯喝光的。酒是青春的象征。那些最撕心裂肺的話,是剛剛喝醉的時候從心里流出來的。

第一次喝醉酒。原來醉酒的滋味這麼難受,睡又睡不著,站又站不穩,大腦是停止轉動的風車。

老板娘說,每年6月,都會出現這樣的場面,她已習以為常。而對這一届畢業生來說,這是最後的狂歡。

剩下的錢剛夠點一盤花生米,那就來一盤花生米吧。

有人提議焚燒教科書,可沒有多少人響應。走道里真的有焚燒的痕跡,紙灰在風中飛舞,像是香港鬼片里的鏡頭。

塵埃落定。把多餘的自薦材料揉成一團,扔到屋腳里。那些美麗的字句痛苦地呻吟著,它們的主人又爬到床上去了。世界上有這麼小的床嗎,書佔去了一半的空間,剩下的不到一尺。簡陋的床上往往會做出美麗的夢來,因此我們將永遠懷念它們。

畢業生是最早光顧食堂的一群。學弟學妹們都還乖乖地坐在教室里聽課,他們汲著拖鞋走進食堂,一邊皺眉頭,一邊挑選能夠下咽的菜。從涼拌海帶里吃出一隻壁虎的屍體來的經歷,以後將成為一個流傳不衰的典故。大學食堂里,好吃的就只有典故了。

畢業生不再給家里寫信。每次在電話里,懶洋洋地應付幾句。這並不能說明他們不愛父親和母親了,他們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表達方式。畢業生比新生更愛母親。新生最愛的是女朋友,而經歷過酸甜苦辣的畢業生們明白,最可愛的還是母親。

畢業生們更多地談論起故鄉,無論回鄉還是不回鄉的,無論語氣是炫耀還是鄙薄。談故鄉好像在談校園,談校園又好像在談故鄉,談著談著就談混了。校園,即將成為另一座島嶼,另一個故鄉。

故鄉的小屋和校園的宿舍,兩張照片重疊在一起。

哪里才是真正的家?

哪里才有家的感覺?

圍墻外,車水馬龍。"332路,開往頤和園。"這是我們出門必坐的公共汽車。以後還會坐麼?

一生何求,這是陳百強的歌。

一生何求,這是畢業生的歌。

那麼多的哲學著作,還是沒有解答這個問題。兩點一線間匆忙的日子里,也沒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考試分數、名次、獎學金,這是一部分人的生活。及格、無所謂、糊弄過關,這是另一部分人的生活。

兩種生活都是一樣的。嘲諷對方不如嘲諷自己。試卷就像枯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回想起絞盡腦汁向老師套題時的情形來,每個畢業生都想笑。

怎麼就到大四了?能夠標識大四的,是蚊帳上的洞洞眼眼,是飯盒上坑坑窪窪的摔掉瓷的地方。而我們自己,失去了什麼呢?可惜我們不是蚊帳,也不是飯盒,鏡子里還是那張不英俊的臉。

領到畢業證書之後,再看一眼校園,才發現校園陌生得像大觀園。

照不照一張穿學士袍、戴學士帽的照片?分辨是莊重多一些還是滑稽多一些?

翻開那些讀過的書,密密麻麻的批語是自己寫的嗎?怎麼自己也讀不懂了?

每本書都代表著某些時間某些場合某些心情。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兩個像"書"和"學生"一樣親近的名詞了,大學里,我們做過的事情中,相同的只有讀書。

Views: 62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