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章 荷(下)

(续前)

阿來《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章 荷(上)
阿來《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章 荷(中)


這個楊升庵並不是我特別敬佩的那個楊升庵。

我對這位古人的敬佩源於在雲南大地上行走時,從當地史料和當地人口碑中聽到的那些有關他的傳說。明朝於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攻取雲南以後,建立衛所屯田制度,先後移民漢族人口三四百萬到雲南,使雲南人口的民族結構產生了變化。至於楊升庵本人,從37歲遭貶到72歲去世,三十多年在雲南設館講學,廣收學生,而且,還在雲南各地遊歷考察,孜孜不倦地寫作和研究,寫成了牽涉眾多學科的學術著作。以他百科全書型的知識結構和不畏強權的人格魅力,使得雲南各族人民在楊升庵之後形成了一股學習中原文化的巨大潮流。這是知識分子的正途,在一片蒙昧的土地上傳播文化新知,以文化的影響為中華文化共同體的鑄造貢獻了巨大的功德。

楊升庵流放雲南,使他從廟堂來到民間,從書本中的綱常倫理走人了更廣闊的地理與人生。他每到一地,留意山川形勢,風土人情,征集民謠,著為文章,發為歌詠。他在《滇程記》中記載了戍旅征途沿線的地理情況和民族風俗等,為後人了解西南邊疆情況提供了重要的歷史資料。更為難得的是他在放逐期間,深人了邊疆地帶的民間,關心人民疾苦,當他發現昆明一帶豪紳以修治海口為名,勾結地方官吏強占民田、坑害百姓時,正義凜然地寫了《海門行》《後海門行》等詩痛加抨擊,並專門寫信給雲南巡撫,請求制止如此勞民傷財的所謂水利工程。

所以直到今天,在雲南老百姓中最受崇敬的三個神(或人)就是觀音、諸葛亮和楊升庵。有學者指出,明初之時,雲南和西藏、新疆、內蒙古等地區一樣還是中原文化的“化外之地”。明以後,雲南的文化面貌便與上述地區大異其趣,主要是由於兩個原因,一個朝廷實行的衛所制度,再一個,就是楊升庵的文化傳播與教化之功。

但這樣的教化之功,並不能稍減他個人與家庭命運的悲劇感。楊升庵先生獨在雲南時,其夫人黃峨就在這個滿布荷花的園子中思念丈夫,等待他的歸來。遠在邊疆的升庵先生同樣也深深思念在這座家鄉園子苦等他歸來的妻子黃峨:

空庭月影斜,東方亮也,金雞驚散枕邊蝶。長亭十里,陽關三疊。相思相見何年月?淚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結。鴛鴦被冷雕鞍熱。

黃蛾也以《羅江怨》為題,回贈丈夫:

青山隱隱遮,行人去也,羊腸鳥道幾回折?雁聲不到,馬蹄又怯,惱人正是寒冬節。長空孤鳥滅,平蕪遠樹接,倚樓人冷欄干熱。

今天,被倚欄人身體焐熱的欄桿也冷了,在夕陽西下之時,慢慢凝上了露水。我打開筆記本,翻出抄自雲南某地寫在某座升庵祠前的對聯:

罷翰林,謫邊陲,敢問先生:在野在朝可介意?

履春城,赴澳池,若言歸宿,有山有水應寬懷。

這也不過是我們這些後人相同的感嘆。出了桂湖公園,已是黃昏時分,在街邊一家粥店要了幾碟清淡小菜,喝湯色淺碧的荷葉稀飯。在公園門口去開車時,還意猶未盡,又踱進桂湖公園墻外新開辟的公園,一樣荷塘深綠。我在一處廊子上坐下,給自己要了一杯茶。茶送上來,茶湯中還漂著幾瓣荷花。喝一口,滿嘴都是荷香。帶著這滿口余香,我起身離開。不經意間,卻遇到了前輩作家艾蕪先生的塑像。當年,這個同樣出生在新都縣的年輕人,只身南遊,經雲南直到甸,為中國文學留下一部描寫邊疆地帶的經典《南行記》。我在這尊塑像前佇立片刻。心中湧起一個問題,先生選擇這條道路,可曾因為受過升庵故事的影響?艾老活著的時候,我還年輕,不懂得去請教去探尋他們傳奇般的人生,如今斯人已去,也就無從問起了。隔兩天,北京來了一位文化界領導,要去看望馬識途馬老。邀我陪同前去。他們交談時,我的目光停留在馬老書案後掛著的橫幅字上。字是馬老的,文也是馬老的,叫《桂湖集序》。20世紀80年代,巴老曾回到故鄉成都,曾和艾蕪、沙汀和馬識途同遊桂湖。馬老此“序”即記此次遊歷。馬老手書的序文後,還有巴金、艾憲、沙汀的簽名。那一刻,我深懷感動,心想這就叫做文脈流傳。更想到,如果自己願意時時留心,正在經歷的很多事情都暗含著神秘的聯系,都不是一種偶然。

2011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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