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蕪《人生哲學的一課》(4)

雖像無目的地在每一條街上亂走,但我的眼睛總願意在不知不覺的時候看見有可以覓得工作的地方。這時,我是無所選擇的了,只要有安身之處,有飯吃,不管是什麽工作,不管有沒有工資,都得幹了。

本來我在成都想讀書而沒法繼續進學堂的時候,就計劃在中國的大都市漂泊,最好能找著每天還有剩餘時間來讀書的工作的,於今不但全成了泡影,而且連變牛變馬的工作也找不著, 但這並不使我喪失了毅力,不過處世須要奮鬥的意義,如今卻深切地烙在我每一條記憶的神經線上了。

走到城隍廟街,依往昔在成都的脾氣,我是要到那些新書店里,翻翻架上的新書,消磨半個鐘頭的。但在這時的我,卻自覺有點羞慚,因為憑著買書的資格。而在書店里隨意翻書的好時光,於我已全成過去的了。如今,我只要一走進店里,準於我的手,我的足,是被許多人的眼睛,監視著,憎惡著哩。在這條街漫步徘徊,忽然發現了通俗閱報社的招牌,掛在商業場的樓上,打算進去休息,同時還想給腦筋一點糧食,就完全不顧及由汙舊衣衫表現出的身份了。

一間臨街的小樓屋做的閱報室,沒個人在里面,看守的又似乎出街去了。只是桌上放些雜誌,放些書,放些報紙。窗上射進一兩線陽光,滿室都浮著通明的微笑。這安適的小天地, 正合我的意,正能寄托我仿徨的心。如果我是這閱報室的看守人,多麽好呵!  每天一定的工作,大致是掃地板,拭桌椅,整理雜誌,挾好新舊的報吧? 這,我一定會做得有條有理,而且得著閱者的稱讃的。其餘的時間,得讓我像一個閱者似地自由看書。工錢沒有也可以,如有兩塊錢做零用,那就更好。拿著新雜誌, 看看封面,看看題名,全無心管它的內容,當指頭在翻動的時候,心里只是幻想些暫時安定的甜蜜的夢。

後來,又翻看報,華安機器廠招收學徒的大字廣告,跳到我的眼里來了,地點說是南門外商埠里,──那兒是滇越鐵路的終點。目前待遇學徒以及將來成了匠人的好處,誘惑地講了好些;詳細的章程,須到廠里辦事處去取,在那上面似乎就把好處形容得更其盡致。這是一線生機,我記好街名廠名,就去了。

由商業場到南門外的商埠,只不過二三里路,卻因街道不熟,東問一個老頭子,西問一個小孩兒,走了好些冤枉路,到了機器廠的屋檐下時,我在秋陽下的影子已縮成一堆,蹲在我的足下了。廠里剛放了工,黑煙筒下的鉛板屋頂,還有放哨後的白色水蒸氣,淡淡地遺留著。在機器廠門前貼了一張招收學徒的章程,我就站著看,用不著再進去取一份了。上面說:學徒進廠後,食宿均由廠方供給,自然這使我非常滿意。但說到三年才得滿師,就令我有點作難了。然而,一轉念,不要緊, 住三四個月或者一年半載就跳槽吧。另一條,滿了師後,須替該廠服務。這倒用不著掛慮,未學完,我已跑得天遠地遠了, 你要用條件來限制我,由你剝削嗎? 那是在做夢。一面看,一面就斜眼看見廠門內那兩桌的人──大概是些技師吧,正在飲酒吃飯,歡快得很。聲音和容貌,全是些安南人,那飲酒的慣例, 就同中國人大有分別,一大碗酒放在許多菜碗的中間,在座的人就用調羹掬來飲,倒特有風致。同時,我的食欲,不消說也被騷動的了。我想,等我進去做學徒時,一定要吃個飽飽的。然而目前只能盡量地咽下一大口饞水了。繼續再注意向壁上看下去,又一條說,須有殷實的鋪保──有鬼有鬼,我低聲連叫幾下。這還不算可惡,跟著來的,且要三十兩銀子的保證金呢。真夠氣煞人!  為什麽不在廣告上講個明白,叫我冤枉跑了大半天,流了一身汗,才觸這黴頭呢? 你這狗廠主,作弄老子。兩個拳頭一捏,想幹他一頓,然而,除了面前髒汙的硬墻壁而外,

 

全沒有可打的東西。那該痛打一頓始足以消我的氣的廠主,現在大概正從溫軟的被窩里跑了出來,躺在另一張華麗的床上, 愜意燒著鴉片煙吧?

裝著一肚皮的氣,又開始無目的地向沒有希望的地方走去。人是有點疲倦,感覺得十分餓了。花去兩個銅板,買點東西馬馬虎虎地吃了之後,覺得這兩次小小的挫折,也算不得什麽一回事。我的肌肉,還沒有倒在塵埃里給野狗拖扯螞蟻嘬食的時候,我總得掙扎下去,奮鬥下去的。不過七個銅板的財產,只剩下了五個,倒是一件擔心的事情。無論你怎樣的樂觀,五個銅板總是五個銅板,不會添多,只會減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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