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看見我一得閑就愛寫寫吧,他便問我能不能替當地的華人報紙,寫點東西去賣,因為好些編輯都是他的朋友,倘如寫得並不過分壞的話,當能大量容納一些。為了要“抵抗” 恐慌的生活,我就勉強寫了一篇小說,投到《仰光日報》去。編者陳蘭星君在未登出之前,聽說作者是這麽一個的我,便由他私自先給了二十個盧比來。於是,從此開始,我在零售勞力之外,又添上了販賣腦力的生涯了。


但那時,我對文藝的觀念不好:以為這是無足重輕的,也不願怎樣苦苦地去研究。


說到把文藝看重起來,則是同電影接觸之後的事了。有一次,在仰光  Sule  Pagoda  Road (當地華僑稱為白塔路) 的  Globe戲院內,看見一張好萊塢的片子。記起來,內容大概是這樣的: 新聞記者愛一名舞女,在美國經過一些慘痛的波折,都未達到成功。隨後舞女到中國賣藝,新聞記者打聽得這個消息,便遠遠地尾著追來。恰碰著辛亥革命之秋,正是中國大亂動的年頭, 這一對年輕的戀人剛要會在一塊兒,互道思念之苦的時候,突然在人間失蹤,關進黑暗的獄里去了。然而,事情又湊巧得很, 兩人居住的囚室,只僅僅隔了一層墻壁,彼此可以聽著聲音, 而且,兩人的手只要各從室門的洞上伸了出來,就能夠互相熱烈地握著。但是,老使他們倆都感著痛苦而又傷心的,便是現已攢在一塊了,卻還不能面對面地相看一眼!  關於犯罪的事實, 且單舉舞女的來說吧。她在一位滿清大員的府上賣藝,適值當地民軍起事,將那大官殺在後花園里,舞女恰來碰見了這樣流血的慘劇,人幾乎嚇昏了。那時,大概又是正當清廷和民軍議和的消息傳來了吧,民軍的領袖便趁此機會,把殺死滿清大員的罪名,輕輕地加在舞女的身上,且要處以大辟的慘刑。

當舞女將要拉出去砍頭的那一天,新聞記者似乎買通了看守逃出監獄,便飛奔到電報局去:向美國發出求救的急電。於是,太平洋上的大美國軍艦馬上乘風破浪地,向中國馳來,且放出飛機,挾著炸彈,飛往求救的地方。正值撕衣上綁的舞女跪在斷頭臺上,讓萬眾參觀,給兩位屠牛大漢揮刀要砍的時候, 大美國的飛機到了,轟然一聲,炸彈從空投下。這一來,全戲院的觀眾,歐洲人,緬甸人,印度人,以至中國人,竟連素來切齒帝國主義的我,也一致辟辟拍拍大拍起手來。而大美帝國主義要把支那民族的卑劣和野蠻 Telling  The  World (這影片的劇名) 的勛業,也於此大告成功了。因為,我相信,世界上不了解中國民族的人們,得了這麽一個暗示之後,對於帝國主義在支那轟炸的英雄舉動,一定是要加以讃美的了。

雖然,從此認清了文藝並不是茶餘飯後的消遣品,但要把一生的精力全灌注在──或部分地灌注在那文藝身上,似乎還沒有這麽打算過。

隨後,放逐回國來了。一天,偶然在上海北四川路獨行的時候。一頭碰見了幾年不通消息的好友,沙汀。那時,他雖然尚未動筆創作,但已經苦心自修文藝好幾年了,聽見我有那麽多那麽奇的經歷,且將過去所熟悉的我的性情加以估量,便勸我無論如何也像他似地致力文藝。並把當時窮迫的我,拉到他的家里住著,使我每天都得安心地無憂無慮地從事研究,寫作。又在研究和寫作的路上,熱心地給了我無窮的指示。記得那些日子的晚上,當我已經倦了,頭偏向另一邊的時候,他卻還更加熱烈地說了起來,一面伸出手來,搖動著我的膝頭,使我又不得不凝聚精神,重新談論下去。我自己呢,當然感動得不得不努力了。那時也發下決心,打算把我身經的,看見的,聽過的,──一切弱小者被壓迫而掙扎起來的悲劇,切切實實地繪了出來,也要像大美帝國主義那些藝術家們一樣  Telling  The World  的。這本處女作,就藝術上講,也許是說不上的。但我的決心和努力,總算在開始萌芽了,然而,這嫩弱的芽子,倘使沒有朋友從旁灌溉,也絕不會從這荒漠的土中冒出芽尖的, 而我自己不知道現在會漂泊到世界上的那一個角落去了。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一日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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