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12章 白麻雀 (9)

 “他們罵我!”斑瑪措插嘴,挑起沾了蛋花的濃眉。

司務長說今天的不幸就是韭菜惹的。斑瑪措說韭菜肉絲是草,炊事班舅子們把她當牛餵。“炊事班的同志很辛苦,未必他們不想往韭菜裏多擱點肉絲? 肉不是限量嗎? 要是大家都像小斑同志這樣,非要吃純肉,還要吃大坨坨的,我工作怎麼做,你說是不是,政委? ”

小蓉和司務長爭,說藏族同胞的肉食定量多一些,炊事班不另為斑瑪措煮“坨坨肉”,至少也該讓人家吃夠自己的定量,不然把她多出來的肉食擱在咱們漢人的大鍋飯裏,不成了咱們漢人集體佔人便宜嗎?

副政委把打架雙方各打了五十大板,然後說斑瑪措的肉食定量給她另算,該多少肉票全數算給人家。她自己想一頓吃一頓吃,想十頓吃十頓吃,平時三頓飯,還在大鍋裏吃。咱們漢族是大家庭,要有個大氣度。說完他轉向斑瑪措,臉擺成一個好脾氣老漢,問道:“小斑同志,你看咋樣? ”

“他們罵我老藏民!”斑瑪措又有點捺不住的樣子。

副政委說:“我不是已經批評他們了嗎? ”

“我不是‘老藏民’!”

小蓉扯住她往外走,嘴裏說:“對,你不是。”

“我是‘民族’!”

小蓉馬上說:“對,對,是‘民族’!”她按她的發音,把“民族”的“族”發成“斑瑪措”的“措”。漢人們全懂她尊稱自己為“民族”,尤其在這種情況下,連“少數民族”都不能說,誰是“少數”? !

斑瑪措的首次登臺時間一再延後。王林鳳的臉總有點神秘,說要等再成熟一點。原先已安排斑瑪措在元旦亮相,服裝都定做了,而王林鳳在合樂那天變了卦。這樣就推遲到了春節。春節演出場次多,獨唱演員們都怕嗓子頂不住,要求多一些第二梯隊。王林鳳幾乎被說服,但臨場又改了主意,一鳴驚人的架式越紮越大。

王林鳳說一個天才歌唱家就怕隨隨便便當起明星來,早早就唱成油子,埋沒了寶貴潛質。上臺太早,接受的掌聲太多,虛榮心自然長得飛快,那時斑瑪措即便是一座金礦,他王林鳳也別想再繼續開發。而斑瑪措在王林鳳看,就是一座原始金礦。他把聲樂演員們全推給其他聲樂教員去指導,時間和精力都騰出來教斑瑪措識譜,教她基礎樂理和簡單的鋼琴彈奏。

王林鳳家一裏一外兩間小屋,外屋兼廚房和客廳,蓋上鋼琴蓋子便是寫字臺。斑瑪措一來,王老師兩個孩子就得收拾掉琴蓋上的所有書本,把寫字臺恢復成鋼琴。

斑瑪措開始發聲練習,王林鳳坐在孩子的上下鋪上為她彈琴,同時大聲給她指令:“注意氣息——往下往下!又上去了!位置位置!”為將就斑瑪措的理解力,他把語言修改得更形象,一手按著琴鍵,一手在自己臉上頭上比劃,五官用力運動,“打哈欠!忘了打哈欠怎麼打的!? 對對對!這個哈欠打得棒!唉,別真打哈欠啊!”

斑瑪措抹一把打哈欠打出的淚水,無所適從地張著嘴。王老師停下琴,不知該拿她怎麼辦。她從他的表情知道“位置”早跑了,早不知跑哪兒去了。其實她從來不知道王老師最看重的“位置”是什麼,只知道她唱到最受罪的時候就得到一句表揚:“好的,保持這個位置。”她不懂原先與生俱有的歌唱現在怎麼變得如此之難,一張口要記住怎樣喘氣,怎樣擺口形,怎樣提升鼻子,怎樣持續“打哈欠”,又不能打成真哈欠。十八年歲月,斑瑪措有百分之三十是唱著度過的,唱像吃喝、睡覺、行走一樣自然,不假思索,唱是大笑和發怒,唱是做白日夢,誰用得著去學笑和做白日夢呢?

“唉唉唉,注意,野嗓子又出來了!”王老師提醒道。他極不舒適地半貓腰坐在上下鋪的下鋪,前伸的脖子上攀爬著這青紫血管。“不要圖亮,好的聲音不見得有多亮!”他看一眼迷惘的斑瑪措:“歇口氣再來。”

再來。斑瑪措想她曾經那種長嘶的歡樂或許永遠失去了。這樣一想她就黯然神傷了,嗓子抽緊口子,鼻腔堵得滿滿的。琴聲卻耐心地奏著,她只有唱下去,王老師打不得罵不得地愛她,她不能傷他心。音階一個一個把她往高處帶,她無知無覺地“咪”一聲“嗎”一聲,聲音像是別人的。

王老師臉上露出老奶奶的微笑,大聲說:“好一點,保持住。”他搓搓凍疼的手,乾燥的手心搓得紙一樣響。

斑瑪措每回唱得痛苦不堪,王老師準會高興得搓手搓臉,再把兩手猛一分開,比成兩把盒子炮。

“大有進步啊——再來!……打哈欠!鼻子上去,上去!……不要鼻子!把鼻子扔腦門上去!……打哈欠,對對對!好極了!不要鼻子!……”

斑瑪措覺得自己的歌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瞎撞,只有王老師的提醒是黑暗中伸過來的一隻手,有時搭她一把,有時卻給她一摑子。

“停!”一摑子冷不丁打過來,“又來了!說了多少遍,不要一唱就由著性子來;‘哦嗬哦嗬’……”他歪曲地學她,“我不要這個‘哦嗬’。剛才多好? 怎麼忽然就走份兒,順著野份兒就撒起歡兒來了!再來。”

只得再來。

她怕起王老師來。每天早餐時,她無論胃口多好,只要一想到飯後的聲樂課就飽了。坐到餐桌上,她看著男兵女兵們調笑打鬧,羨慕得鼻子發酸,她給一個無形的鎖鏈鎖著,而他們鳥一樣自由。斑瑪措的前輩是奴隸,她的歌唱現在做了奴隸。這奴役連她和小蓉一塊躺在床上嗑嗑瓜子的樂趣也不放過。連小蓉與她共同洗澡為她搓背的舒服也不放過。曾經她最樂意為小蓉搓澡,她喜歡自己的指尖觸在小蓉身上的感覺,小蓉的皮膚總是微涼的,微澀的,又雪白雪白,她喜歡自己粗糙結實的手和小蓉的嬌嫩所形成的對比。而這歡樂如今也黯淡了,她常在給小蓉搓澡時失神,不久就聽小蓉抱怨給她搓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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