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我們在北京的大雜院養過隻貓,叫黃風。它總是居高臨下,從房頂俯視我們人類卑微的生活,總是驕傲地豎著尾巴,像一根旗桿。記得那天我從辦公室用書包把它帶回家,洗完澡,它一頭鑽進衣櫃底下,最後終於探出頭來,我們不禁打了個冷戰:一個世界上最小號的鬼。黃風祖籍不可考,必是野貓無疑。它從不戀家,吃完飯掉頭就走,不餓絕不回來。我們住的說是五進院,其實早被自蓋的板房擠壓成胡同,而我家的小廚房恰好蓋在那胡同的頂頭。夏天做晚飯時,只見黃風豎著比它高數倍的尾巴大搖大擺地回來,檢閱著分列兩邊半裸著乘涼的人們,那些搖動的蒲扇讓人想起古代的儀仗隊。最終黃風和它的情人私奔了,翻越海浪般的屋脊,棄我們而去。

我的女兒田田對巴黎的狗品頭論足,都不甚滿意。最後在一家美容店門口碰見條比巴掌稍大些的哈巴狗,系著粉色蝴蝶結,讓田田看中了。那狗邊叫邊打噴嚏,憤怒得像個搖頭風扇。田田忍不住上去撫摸,竟被它咬了一口。

我帶田田從巴黎到美國,她媽媽也從新加坡趕來,我們在北加州的小城戴維斯團圓,安家落戶。狗仍是田田的主要話題。我帶她去寵物商店,查閱報紙,向朋友們打聽。待我從英國出差回來,田田擋在門口,再讓開,竟是兩隻剛出生的小貓。寵物商店的一張領養廣告像命運,把這兩隻小貓帶到這來。從狗跳躍到貓,大概就像從猿進化成人,總有某些連上帝也無法解釋的疑點。這是孩子的特權,誰也跟不上他們的思路。

這兩隻小貓雖是兄妹,卻毫無共同之處。哥哥奇相,全身淺褐色,但小臉和四肢焦黑,好像到墨池里偷喝過墨汁。妹妹則是只普通的帶黑色條紋的灰貓。我和田田給它們起名字,絞盡腦汁。最後把田田常掛在嘴邊的動畫片《獅子王》里的咒語“哈庫那瑪塔塔(Hakunamatata)”拆開並簡化:哈庫和瑪塔。

哈庫生性敦厚,富於冒險精神。它對人很傲慢,愛搭不理,窮極無聊時也會躥到你身上,純屬好奇,看看你怎麽吃飯、寫作或與人交談。瑪塔膽小、警覺,見人喜歡撒嬌打滾,但隨時準備逃竄。它的尾端有個彎勾,大概出生不久被門夾傷過,這不愉快的童年經驗將伴其一生,可沒有一個心理醫生能跟它說清楚門是怎麽回事。

有了貓,我們租的單元永遠門窗緊閉。哈庫和瑪塔天天闖禍,在床下拉屎撒尿,掀翻紙簍,在新買的意大利皮沙發上磨爪,防不勝防。我只好充當警察,關門打貓,沒有證人,總不至於被防止虐待動物組織告到法庭。每當我狂怒地向貓撲去,田田總是攔著我,又哭又喊,讓貓兒們及時逃脫。有時轉念一想,貓若大一百倍就是虎,田田得反過來,得為我求情。

不久我們買了房子,哈庫和瑪塔獲得解放。我們請人在大門上裝了個小門,為貓。它們對自由的試探最初是謹慎的,轉而變成狂喜。我們院子後面是一片開滿野花的曠野,金燦燦的。哈庫和瑪塔在其中跳躍,像犁開處女地的最初的溝隴。

自由當然也有代價。朋友說貓在戶外一定要打防疫針。動物醫院就在附近。哈庫和瑪塔對醫院的味道天生反感,再加上狗叫,讓它們戰栗、哀號。回到家,它們的目光充滿更多的敬畏和焦慮。幾個月後又作了去勢手術,這更加痛苦的記憶,讓它們悄悄繞著我走。我像獨裁者一樣孤獨。

起初,哈庫對外部世界充滿好奇,常常失蹤。幸好在它的脖子上掛著銅牌,寫明通訊處。電話往往在我們絕望時響起,原來哈庫走累了餓了,乞討到別人的門下。哈庫的路線越走越遠,如果不是有一天被狗咬傷,它大概會像黃風一樣消失。那天早上是田田發現的,它前腿上的皮毛被撕去一大塊,露出滲著血珠的白肉。哈庫一聲不吭,舔著傷口,並領悟了那只狗傳達的信息:我們的世界是兇險的,哈庫從此不再遠行。有時跟我們散步,只要聞出異己的味道,撒腿就跑。


去勢後,哈庫和瑪塔更加百無聊賴,除了每日三餐,整天昏睡不醒。我忙得四腳朝天,有時會突然對貓的生活充滿嫉妒,惡意地把它們弄醒。它們瞇起眼,似乎看清我的意圖,翻個身,又呼呼睡去。若把它們和黃風相比,大概還是黃風更幸福些。北京胡同獨特的地形、居住密度和風土人情都給貓帶來無窮的樂趣。吃的也沒有人造貓食這麽單調。我們當年總是專門給黃風買小魚,精工細作。而哈庫和瑪塔對魚最多聞聞,然後轉身走開……

它們的味覺已經退化。更重要的是它們完全被剝奪了談情說愛的權利。北京的貓大多不去勢,夜半時分,叫春的聲音此起彼伏。再有當年北京不許養狗,貓的世界安全得多。

不過哈庫和瑪塔也會找樂,它們常常叼回蛐蛐、蜻蜓、小鳥甚至老鼠,作為戰利品向我們邀功。它們的叫聲變得很奇怪。這殘酷的遊戲,得由我們來收拾殘局。一天早上,我發現地毯上有只雛鳥,嗷嗷待哺。田田把它裝在鋪著毛巾的小盒里。鳥媽媽就站在後院的電線上像高音C淒厲地叫著。田田舉起小盒,對鳥媽媽說:“你的孩子在這兒呢。”我們找不到鳥窩,卻又發現另一只受傷的雛鳥,身上有貓的齒痕。我們決定試著養活它們。它們的模樣真可憐:翅膀禿禿的,尾巴上有幾根毛,長腿緊縮,眼睛緊閉,但稍有動靜,大嘴就像朵黃花盛開。田田驚嘆道:“真醜啊,醜得太可愛了!”我們挖來蚯蚓,居然被吞了進去。看來確實有一線希望。田田的臥室成了病房,緊關著門,怕貓來騷擾。晚上,一只鳥呼吸急促,田田哭了。第二天兩隻鳥都死了。我們舉行了葬禮,把它們埋在一棵小葡萄樹下。那幾天沒人搭理哈庫和瑪塔。

我從窗口看見哈庫趴在後院的板墻上,向遠處眺望。拖拉機平整著土地,突突的煙霧消散在空中。市政廳在修建公園。而公園必召來更多的人遛狗,那些大大小小的狗將一起轉過頭來狂吠,進入哈庫的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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