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姐催她說:“頭髮燙好了,你快下去吧。關於他的話還多著呢。回頭我再慢慢地告訴你。教客廳里那個人等久了,不好意思。”

“你瞧,未曾相識先有情。多停一會兒就把人等死了!”她奚落著她的女朋友,便起身要到客廳去。走到房門口正與表哥輔仁撞個滿懷。表妹問:“你急什麽?險些兒把人撞倒!”

“我今晚上要化裝做交際明星,借了這套衣服,請妹妹先給我打扮起來,看看時樣不時樣。”

“你到媽屋里去,教丫頭們給你打扮吧。我屋里有客,不方便。你打扮好就到那邊給我去瞧瞧。瞧你凈以為自己很美,凈想扮女人。”

“這年頭扮女人到外洋也是博士待遇,為什麽扮不得?”

“怕的是你扮女人,會受‘遊街示眾’的待遇咧。”

她到客廳,便說:“吳博士,久候了,對不起。”

“沒有什麽。今晚上你一定能賞臉吧。”

“豈敢。我一定奉陪。您瞧我都打扮好了。”

主客坐下,敘了些閑話。何小姐才說她有一位表哥甄輔仁現在沒有事情,好歹在教育界給他安置一個地位。在何小姐方面,本不曉得她表哥在外洋到底進了學校沒有。她只知道他是借著當隨員的名義出國的。她以為一留洋回來,假如倒黴也可以當一個大學教授,吳先生在教育界很認識些可以為力的人,所以非請求他不可。在吳先生方面,本知道這位甄博士的來歷,不過不知道他就是何小姐的表兄。這一來,他也不好推辭,因為他也有求於她。何小姐知道他有幾分愛她,也不好明明地拒絕,當他說出情話的時候,只是笑而不答。她用別的話來支開。

她問吳博士說:“在美國得博士不容易吧?”

“難極啦。一篇論文那麽厚。”他比方著,接下去說,“還要考英、俄、德、法幾國文字,好些老教授圍著你,好像審犯人一樣。稍微差了一點,就通不過。”

何小姐心里暗喜,喜的是她的情人在美國用很短的時間,能夠考上那麽難的博士。

她又問:“您寫的論文是什麽題目?”

“凡是博士論文都是很高深很專門的。太普通和太淺近的,不說寫,把題目一提出來,就通不過。近年來關於中國文化的論文很時興,西方人厭棄他們的文化,想得些中國文化去調和調和。我寫的是一篇《麻雀牌與中國文化》。這題目重要極了。我要把麻雀牌在中國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地位介紹出來。我從中國經書里引出很多的證明,如《詩經》里‘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的‘雀’便是麻雀牌的‘雀’。為什麽呢?真的雀哪會有角呢?一定是麻雀牌才有八只角呀。‘穿我屋’表示當時麻雀很流行,幾乎家家都穿到的意思。可見那時候的生活很豐裕,像現在的美國一樣。

這個鐵證,無論哪一個學者都不能推翻。又如‘索子’本是‘竹子’,寧波音讀‘竹’為‘索’,也是我考證出來的。還有一個理論是麻雀牌的名字是從‘一竹’得來的。做牌的人把‘一竹’雕成一只鳥的樣子,沒有學問的人便叫它做‘麻雀’,其實是一只鳳,取‘鳴鳳在竹’的意思。這個理論與我剛才說的雀也不沖突,因為鳳凰是貴族的,到了做那首詩的時代,已經民眾化了,變為小家雀了。此外還有許多別人沒曾考證過的理論,我都寫在論文里。您若喜歡念,我明天就送一本過來獻獻醜。請您指教指教。我寫的可是英文。我為那論文花了一千多塊美元。您看要在外國得個博士多難呀,又得花時間,又得花精神,又得花很多的金錢。”

何小姐聽他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能評判他說的到底是對不對,只一味地稱贊他有學問。她站起來,說:“時候快到了,請你且等一等,我到屋里裝飾一下就與你一同去。我還要介紹一位甜人給你。我想你一定會很喜歡她。”她說著便自出去了。吳博士心里直盼著要認識那人。

她回到自己屋里,見黃小姐張皇地從她的床邊走近前來。

“你放什麽在我床里啦?”何小姐問。

“沒什麽。”

“我不信。”何小姐一面說一面走近床邊去翻她的枕頭。她搜出一卷筒的郵件,指著黃小姐說,“你還搗鬼!”

黃小姐笑說:“這是剛才外頭送進來的。所以把它藏在你的枕底,等你今晚上回來,可以得到意外的喜歡。我想那一定是你的甜心寄來的。 ”

“也許是他寄來的吧。”她說著,一面打開那卷筒,原來是一張文憑。她非常地喜歡,對著她的朋友說:“你瞧,他的博士文憑都寄來給我了!多麽好看的一張文憑呀,羊皮做的咧!”

她們一同看著上面的文字和金印。她的朋友拿起空筒子在那里摩挲著,顯出是很羨慕的樣子。

何小姐說:“那邊那個人也是一個博士呀,你何必那麽羨慕我的呢?”

她的朋友不好意思,低著頭盡管看那空筒子。

黃小姐忽然說:還有一封信呢!”遞給何小姐。

“你瞧,她把信取出來,

何小姐把信拆開,念著:

最親愛的何小姐:

我的目的達到,你的目的也達到了。現在我把這一張博士文憑寄給你。我的論文是《油炸膾 與燒餅的成分》。這題目本來不難,然而在這學校里,前幾年有一位中國學生寫了一篇《北京松花的成分》也得著博士學位,所以外國博士到底是不難得。論文也不必選很艱難的問題。

我寫這論文的緣故都是為你,為得你的愛,現在你的愛教我在短期間得到,我的目的已達到了。你別想我是出洋念書,其實我是出洋爭口氣。我並不是沒本領,不出洋本來也可以,無奈迫於你的要求,若不出來,倒顯得我沒有本領,並且還要冒個“窮鬼”的名字。現在洋也出過了,博士也很容易地得到了,這口氣也爭了,我的生活也可以了結了。我不是不愛你,但我愛的是性情,你愛的是功名;我愛的是內心,你愛的是外形,對象不同,而愛則一。然而你要知道人類所以和別的動物不同的地方便是在戀愛的事情上,失戀固然可以教他自殺,得戀也可以教他自殺。禽獸會因失戀而自殺,卻不會在承領得意的戀愛滋味的時候去自殺,所以和人類不同。

別了,這張文憑就是對於我的紀念品,請你收起來。無盡情意,筆不能宜,萬祈原宥。 你所知的男子

“呀!他死了!”何小姐念完信,眼淚直流,她不曉得要怎辦才好。

她的朋友拿起信來看,也不覺傷心起來,但還勉強勸慰她說:“他不至於死的,這信里也沒說他要自殺,不過發了一片牢騷而已。他是恐嚇你的,不要緊,過幾天,他一定再有信來。”

她還哭著,鐘已經打了七下,便對她的朋友說:“今晚上的跳舞會,我懶得去了。我教表哥介紹你給吳先生吧。你們三個人去得啦。”

她教人去請表少爺。表少爺卻以為表妹要在客廳里看他所扮的時裝,便搖擺著進來。

吳博士看見他打扮得很時髦,臉模很像何小姐。心里想這莫不是何小姐所要介紹的那一位。他不由得進前幾步深深地鞠了一躬,問,“這位是……”

輔仁見表妹不在,也不好意思。但見他這樣誠懇,不由得到客廳門口的長桌上取了一張名片進來遞給他。

他接過去,一看是“前清監生,民國特科俊士,美國鳥約克柯藍卑阿大學特贈博士,前北京政府特派調查歐美實業專使隨員,甄輔仁。”

“久仰,久仰。”

“對不住,我是要去赴化裝跳舞會的,所以扮出這個怪樣來,取笑,取笑。”

“豈敢,豈敢。美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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