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反諷

他看著她的臉,很近,就連那水果般發亮的面頰上極難為人察覺的東西他都看清了。這是一張異常嬌美的臉。一雙動人的眸子,黑黑的,夢幻一般。他感覺得到她那顆情有獨鐘的心靈正向他飛來。她比他略高一點兒。但不知怎的,她看上去似乎是掛在他的身上。她身體后傾,胸脯緊緊地貼著他,這樣他就可以俯視她,而不是仰視她了。他喜歡這樣。盡管他體型優美,但他的個頭卻是他的一塊心病。他感覺不錯,精神也為之一振。他的恐懼感沒有了,他開始對自己滿意起來。他繼承了一筆遺產,一萬二十英鎊。眼前這位世間少有的尤物讓他征服了。她成了他的俘虜。他摟緊她。她心甘情願地讓他仔細看著自己的皮膚,心甘情願地任他弄皺她那蟬翼般的衣裙。他身上的某種東西讓她不得不把自己的羞怯奉獻到他欲望的祭壇上。太陽高照。他更加狂熱地親吻著她,一幅勝利者居高臨下的神情。她那熱烈的反應讓他找回了失去已久的自信。

“我現在只有你了。”她充滿柔情地低聲說道。

憑著她的無知,她認為這樣做會令他高興。她並不知道,這往往會讓男人不寒而栗,因為在男人眼里,對方只想到自己應盡的責任,而沒有想到他所享有的特權。她的所作所為沒有讓傑拉德意識到自己應負的責任,反而使他十分鎮靜。他淡淡一笑。對索菲婭來說,他的笑容是一種不斷更新的奇跡。那笑容既充滿著無比的快樂,又帶有一絲希翼,令她永遠著迷。任何一個比索菲婭稍微多一點腦子的人都能從那女人般迷人的笑容里看到這一點,即跟傑拉德干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把自己托付給他。可索菲婭還真得學著點兒呢!

阿諾德·貝內特《老婦人的故事》(一九○八)

在修辭學里,反諷意味著說反話,或者字面意義與深層意思不符。跟暗喻、明喻、轉喻或提喻等修辭格不同的是,反諷從遣詞的角度來看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反諷之為反諷,關鍵在於解釋。比如,在《傲慢與偏見》中,敘述者是這樣寫的:“凡是有錢的單身漢,都要討個老婆。這是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警覺的讀者會意識到對有錢單身漢作這樣的假設在邏輯上是一種悖謬,因而把這個“舉世公認的”說法看成是對社會上某些專門充當月老的人的反諷。這同樣也適用於小說中的情節。當讀者意識到實際情況與人物的理解出現偏差時,就產生了一種叫做“戲劇性反諷”的效果。據說,所有小說的主題都基本上是描寫從天真走向成熟,從表面現象中發現本質。因此,戲劇性反諷充滿了這種文學形式,並不奇怪。文書中討論的大部分引文都可納人反諷的范疇加以分析。

阿諾德·貝內特在《老婦人的故事》這段引文中采用了兩種不同的方法使人物的行為具有反諷意義。索菲婭這個波特里斯布商的女兒漂亮多情但經驗不足。傑拉德·史卡爾斯是個旅行推銷員,英俊瀟灑,他繼承了一小筆遺產。索菲婭迷上了他,與他私奔。這里描寫的擁抱場面是他們在倫敦的住宅里的第一次。這本該是令人銷魂、心心相印的一刻,可到頭來除了肉體的結合以外,兩個人的心里均另有打算。

傑拉德的真正動機是想勾引索菲婭,不過,真的付諸行動時卻又沒了那份自信。即使是在這次擁抱時,他一開始也是十分緊張,縮手縮腳,“發現索菲婭比自己更為熱情。”不過,隨著慢慢的接觸,他越來越自信,越來越老練。“他感覺不錯,精神也為之一振”也許是一句有關性的雙關語,因為貝內特頻頻以這種方式來暗示他不敢直接描寫的事情。然而,盡管傑拉德的性欲給喚起來了,卻與愛和欲望本身無關,這只是虛榮和自尊的需要。“他身上的某種東西讓她不得不把自己的羞怯奉獻到欲望的祭壇上。”正如前面提到的“他感到她那顆情有獨鐘的心正向他飛來”,這個華麗的比喻諷刺的是他那種自負的想法。“祭壇”一詞的使用更具諷刺意味,這是因為就在這一時刻,傑拉德仍然無意把索非婭領向結婚的“祭壇”。

到目前為止,貝內特一直從傑拉德的觀點來看問題,所使用的語言也恰到好處,其中暗含著對傑拉德品德與人格的嘲諷。傑拉德膽怯、虛榮自滿。而在這種情況下,他本不該如此。有關這一方面的描寫,加上他描繪這份情感時所使用的近乎荒唐得意忘形的語言,足以讓讀者對他產生厭惡的感覺。然而,到了第二段,貝內特又使用了作者那無所不知的權力,把視點轉向了索菲婭,對她的錯覺直接了當地加以點評,從而增加了這一場面的反諷作用。

索菲婭的想法遠較傑拉德的可信,但是,她那“我現在只有你”的言語從某種意義上講完全是為了取悅於他。這從另一方面又表現出她的天真爛漫。“熱血沸騰”的索菲婭用十分柔情地口氣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了他。傑拉德由於想到應負的責任,反而渾身“不寒而栗”。他輕輕一笑,敷衍過去。而這種笑容在墮入愛河不能自拔的索菲婭眼里是那麼的迷人。不過,通過這種微笑,作者告訴我們傑拉德是不可靠的,並預示著索菲婭的幻滅馬上就要到來。作者的聲音溫文爾雅、不偏不倚、又恰到好處,完全將索菲婭“內心的那種聲音”淹沒了,從而徹底暴露了索菲婭判斷的失誤。

讀者由於不像當事人那樣蒙在鼓里,對索菲婭深表同情,對傑拉德厭惡異常。貝內特有一本《名言錄》,其中一條是這樣說的:“真正偉大的小說家所必備的素質:像基督一樣博大為懷”,這不能不叫人驚嘆。然而,她對傑拉德這個人物的處理卻未能做到這一點。這種類型的反諷無須讀者去推斷或詮釋,相反,我們只能被動地接受作者的大智大慧。如果說其結果不是十分笨拙的話,那只能是因為貝內特對人心理入木三分的觀察令讀者肅然起敬,或者,他允許書中的人物,如索菲婭,從“錯誤”中學乖,然后克服這些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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