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陰影爬上我的心頭。我做起一個噩夢,喉嚨梗得咽不下一口氣,眼睛熱得發燒。這麼一條英雄好漢,也將如花子一樣地由他那土炕上永遠地消失了嗎?

“媽,老黃並沒被狗咬著!讓他呆在家裏吧!”我滿懷是悔意。

“胡說!你要跟亂葬崗子的鬼一起住嗎?”

“可是——過兩天他會好的!”

“他已經死了!十五天以內,隨便哪天閻王抽個日子,就會把他折磨起來。他要咬一切人,不分親戚冤家。”

“媽,我準信他不會咬我的!他不會一下子變得這樣壞!”

媽氣了,捏住我的嘴巴,惡狠狠地對我說,爹爹回來要結結實實打我一頓屁股,且把胡媽喊進來吩咐:“等一下這死鬼進來,給我把屏門插上,叫他馬上打行李。”

胡媽又害怕又傷心地悄然答了一聲,低著頭出去了。

天色由朦朧而漆黑了。傳來一陣清晰而遲緩的叩門聲。

這聲音叩到院裏人們打著顫的心上。沒人敢立即答應。

媽一手拉住我,在佛前拈起素珠來。

隔了好久,才聽見開門聲。胡媽悄悄地走了進來。看見媽在念佛,不敢言語。只帶著一臉愁苦倚在門邊,盡媽用大拇指和二指一粒一粒地擠那圓珠子。看看擠到那特大的一粒時,胡媽才借著對我的口氣悄悄地說:“七少爺,老黃說,看著他在宅裏這些年月,準他多住一夜吧。這時候走真不大方便。”

我抱了媽媽的胳膊,默默地纏住她,求她。

“不行!”媽陡然睜開了眼,堅決地說,“你告訴他,老爺沒錯待他,別賴在這兒害人!”

胡媽不敢再求,只不甘心地望著我,眼神裏充滿了期待。

“媽,”我忍不住了,“留他一夜吧!他還跟爹爹一塊兒打過仗呢!”

“瞎說!”媽瞪了一眼,“小孩子懂得什麼!胡媽,趕他快走!”

胡媽將要掩上門,又退了回來。

“不給他個盤纏嗎?”胡媽淚汪汪地問。

“盤纏——快咽氣的人還離不開錢。真是要命鬼!”這麼說著,她就回身開箱子去了。我趁機會由袋子裏掏出那天他找回的五毛多票子,又傾袋子裏的碎錢一並塞到胡媽手裏,象在一個深坑裏撒了一把土似的。

媽鎖好箱子,回過身來。“他這月才作了——”她掐著指頭算。“不到十天,這裏是三塊錢——整月的工錢。告訴他。多了我作不了主,得等老爺回來再說。”送出胡媽後,媽把門緊緊地關上了。

我蜷在墻角,心裏難過得像個犯了罪的人。花子的眼睛,老黃的眼睛,都像水泡似的在我心上冒,一閃一閃的。

但我懂得我力量的微薄。

我清晰地聽著老黃翻騰行李,哧哧拉繩子捆行李的聲音,中間夾雜著他那虛弱的咳聲。

“黃爺——養養會好的。”我好像聽見誰這麼一聲,顫巍巍地。又仿佛聽見老黃咂了一聲說:“這都怪我!”他想是背起鋪蓋卷兒了。

象一聲悠長的嘆息似地,大門關上了。

這無家的遊魂被人躲避著,摸著黑背著那鋪蓋卷兒,拖著腳步,踱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

一九三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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