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家,劉二記起那件心事來了。他自然不敢直說給哥提媳婦。他輕輕問了一聲:“哥,你不回家,也不常在廠子,晚上歇在哪塊兒啊?”隨說,作兄弟的隨擔心思,生怕搔到哥的痛處,來個翻桌。但禿劉笑了。他說:“兄弟,你猜不出。誰也猜不出。我在軍隊裏就在露天兒過慣了夜。我離了星星睡不著覺。那些日子我拉西苑,老在圓明園葦塘大石頭上睡。他媽的才涼快呢。在城裏拉,夜裏總擱在長安街旁的樹林子裏,半夜好拉飯店舞客的座兒呀。”

兄弟張大了驚愕的口問:“那末,打雷下雨呢?”禿劉說:“那怕什麼!要拉到西苑的話,就睡在萬壽山後身門口有大白石獅子的空殿裏。小雨兒就躲到洋學堂斜對過的琉璃瓦影背下。在城裏拉,就住前門洞,西車站,有時候也住廟!——”

廟!這地方使兄弟吐出冰涼的舌頭來。好,神出鬼沒的!

“什麼他媽鬼神的。”禿劉把縫了號碼的藍坎肩甩開,拍著桌子說:“要是有鬼就專來嚇唬你們念書人的。我心裏沒鬼,鬼就礙不著我,我也不怕它。我他媽的就怕餓。把肚子填圓了,叫我在閻羅殿上睡也不含糊。”

兄弟始終沒敢提說親的話。他繞著彎兒提街坊的事。禿劉撇了撇嘴說:“反正我耍他媽一輩子的光棍兒。一人吃飽,一省不餓。誰要那累贅!娘兒們是泄氣鬼。你們這般念書的人愈怕鬼愈離不開娘兒們,我真不明白。我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要那東西,要了準拉不動車。”

來勸禿劉放下車把的人是必準失敗的。傻子才給剛在競賽場上獲得冠軍的英雄作揖,勸他快別賽跑了呢。別人也許想,禿劉由公子而大兵而拉車,是在走著下坡路哪。在禿劉自己,這正是他一生得志的極峰呢。這才叫作本事呢:電車站口一字長蛇陣排開二十輛洋車。一個闊人走過來說個地名兒。這輛要五吊,那輛要四吊六。禿劉不慌不忙地由車群中鉆了出來,晾著黃漆電鍍的車,晾著魁梧的身材,晾著鐵球似的腱肉,虎視眈眈地看著雇車的人。闊人撥開高舉著撲圍過來的車把,單向禿劉招手。“多兒錢?”禿劉干脆地說:“八吊!”闊人會毫不遲疑地邁上那輛驕傲的車。在多少雙同伴咒詛的眼睛下,禿劉咂一口拳頭,抄起車把,就潮似地跑了開去。

這小子哪是逞能,他生來就不甘落在人後面。只有他由別人肩頭趕上前去,從不肯眼睜睜地讓另外一輛車走在自己前面。好瞧熱鬧的孩子們在禿劉腿已經跑得飛快時,還拍了手起哄說:“要開過去了。禿劉,後面要開過去了!”害得這小子連吃奶的勁兒也使了出來。

飛毛腿這綽號在坐禿劉車的人自是很光彩。租到那兩條腿的闊人坐了上去,像是驕傲地說:瞧,我坐的是飛毛腿。(那意思是:別人坐的是牛車。)但拉車的同行當中提起飛毛腿這三個字時,卻帶著仇恨,咬著牙根說:總有一天除掉了飛毛腿這小子,咱們就有飯吃了。

於是,一回禿劉發現雪白車墊給煙頭燒了個窟窿。前些天他到香燭鋪去借火時,回頭膠皮外帶又給人用鐵釘紮了個口子。燒餅鋪的掌櫃試著勁兒勸過他說:“劉爺,別混得那麼孤。放開點兒想。都是憑力氣換飯吃,還是齊點兒心好啊。”禿劉正拌著碗打鹵面。他頓了一下碗底說:“既然憑力氣換飯吃,又齊他媽什麼心!有我這四條肉棒錘,餓了用它掙飯吃,急了……”他狠狠地挽了一下袖子,“就拿來拼命。”

他能拉,甜買賣來嘞。一個敞了小褂的家夥點著名兒要坐禿劉的車去東壩。這,禿劉是不含糊的。別說離門臉兒才幾十裏路,八大處來回他都白玩兒似地跑。好,點了飛毛腿禿劉的名兒叫車,嘿,不二乎,少一塊六不拉。

禿劉明知道此人是這一帶的把頭,可是他想,憑本事吃飯,沒啥怕的。旁邊拉車的今兒一點不像往常那麼跟他爭了,還幫腔說:“好,飛毛腿不值一塊六誰值呀!沒錯兒。坐上就到。這是風火輪。拉到了另外還加賞酒錢的。”雇車主也忙慷慨地說:“對,拉得快拉得穩,到了自有份意思。”於是,這甜買賣就在眾人首肯下講妥了。禿劉嚼了塊油炸鬼,抄起車把,一溜煙兒就向縮在市塵中的劉化門樓跑去。

第二天有人跑來給劉二送信兒來了,說:禿劉前天拉一個座幾下鄉,走到燕郊高粱地裏給幾個流氓沒頭沒腦地亂揍了一頓,揍得滿身是血,連動也動彈不了地倒在田裏,給莊稼漢擡到鎮上小店去了。

劉二得信兒後,急忙告了假,瞞著老人家趕出了城。好容易走到鎮上,找著那家留人小店。剛愎的哥,仰著身子,咧著嘴,倒在小土炕上。小飯桌邊擺了一盞豆油燈,半碗小米飯,一貼膏藥。黑翅膀的和綠翅膀的蒼蠅,分散地玩著他的睫毛,舔著他的嘴唇,分享著他殘余的食物。病人僵睡在那裏。作兄弟的淌著淚,驅趕著幸災樂禍的蒼蠅,守在哥的身旁。過了許久,大院裏騾子一聲長嘯,才把病人喊醒過來。

“哥!”兄弟握了那滾燙的手,低下身去叫。

“你——來——干麼?”

“哥,你怎麼落到這地步!告訴我,好快點兒想主意。”

“主意!主意得我這條腿好了才有。”說時,他指指那條紅斑斑胖腫腫的腿。看樣子,包在裏面的骨頭已經不見得完整了。

“哥,我接你回去。”

“回去!回去干麼呀?”

“去養濟養濟。守著你兄弟媳婦,叫她加心伺候你。”

“我這條腿沒好不用打算叫我進齊化門。這輩子從沒吃過這手兒。你回去,不用提我不爽快的話。就說,禿劉拉了一趟熱河,得十天半個月才回來呢。你給我把夾棉衣全押進當鋪去。到王福興買兩貼真正狗皮膏藥,一並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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