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迷信,我不知道和母親爭論多少次了。我照書本子上告訴她說:

「媽媽,一切的神和菩薩,耶穌和上帝……都是沒有的。人──就是萬能!而 且人死了就什麼都完了,沒有鬼也沒有靈魂……」

我為了使她更加明白起見,還引用了許多科學上的證明,分條逐項地解釋給她聽。然而,什麼都沒有用。她老是帶著憂傷的調子,用了幾乎是生氣似的聲音,張著她那陷進去了,昏黃的眼睛,說:

「講到上帝和耶穌,我知道——是沒有的。至於菩薩呢,我敬了一輩子了。我親眼看見過許多許多……在夜裡,菩薩常常來告訴我的吉兇禍福!……我有好幾次, 都是蒙菩薩娘娘的指點,才脫了苦難的!……鬼,也何嘗不是一樣呢?他們都是人 的陰靈呀,他們比菩薩還更加靈驗呢。有一次,你公公半夜裡從遠山裡回來,還給鬼打過一個耳光,臉都打青了!並且我還看見……

我能解釋得出的,都向她解釋過了:那恰如用一口釘想釘進鐵板裡去似的,我 不能將我的理論灌入母親的腦子裡。我開始感覺到:我和母親之間的時代,實在相差得太遠了;一個在拚命向前,一個卻想拉回到十八或十九世紀的遙遠的墳墓中去。

就因為這樣,我非常艱苦地每月要節省一元錢下來給母親做香燭費。家裡也漸漸成為菩薩和鬼魂的世界了。銅的,鐵的,磁的,木的……另外還有用紅紙條兒寫下來的一些不知名的鬼魂的牌位。

大約在一個月以前,為了實在的生活的窘困,想節省著這一元香燭錢,我又向母親宣傳起「無神論」來了。那結果是給她大罵一場,並且還口口聲聲要脫離家庭, 背了她的菩薩和鬼魂,到外鄉化緣去!

我和老婆都害怕起來了。想想為了一元錢欲將六十三歲的老娘趕到外鄉化緣去, 那無論如何是罪孽的,而且不可能的事情。我們屈服了。並且從那時起,母親就開始了一些異樣的,使我們難於捉模的行動。譬如有時夜晚通宵不睡,早晨不等天亮就爬起來,買點心吃必須親自上街去……等等。

我們誰都不敢干涉或阻攔她。我們想:她大概又在敬一個什麼新奇的菩薩吧。 一直到陰曆的七月十四日,她突然跑出去大半天不回家來,我和老婆都著急了。

「該不是化緣去了吧!」我們分頭到馬路上去找尋時,老婆半開玩笑半焦心地 說。

天幸,老婆的話沒有猜中!在回家的馬路上尋過一通之後,母親已經先我們而回家了。並且還一個人抱著死去的父親和姊姊的相片在那裡放聲大哭!在地上—— 是一大堆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弄來的魚肉,紙錢,香燭和長錠之類的東西。

「到哪裡去了呢?媽媽!」我惶惑地,試探地說。

「你們哪裡還有半點良心記著你們的姊姊和爹爹呢?……」母親哭得更加傷心 起來,跺著腳說;「放著我還沒有死,你就將死去的祖宗、父親都忘記得乾乾淨淨 了!……明天就是七月半,你們什麼都不准備,……我將一個多月的點心錢和零用 錢都省下來……買來這一點點東西……我每天餓著半天肚子!……」

我們一句話都說不出,對於母親的這樣的舉動,實在覺得氣悶而且傷心!自己已經這樣大的年紀了,還時時刻刻顧唸着死去的鬼魂,甘心天天餓著肚子,省下錢 來和鬼魂作交代!……同時,更悔恨自家和老婆都太大意,太不會體驗老人家的心情了。竟讓她這樣的省錢,挨餓,一直延續了一個多月。

「不要哭了呢!媽媽!」我憂愁地,勸慰地說:「下次如果再敬菩薩,你儘管找我要錢好了,我會給你老人家的!……現在,詠蘭來——」我大聲地轉向我的老婆叫著:「把魚肉拿到曬臺上去弄一弄,我來安置臺子,相片和靈牌……」

老婆彎著腰,沈重地咳嗽著拿起魚肉來,走了。母親便也停止哭泣,開始和我弄起紙錢和長錠來。孩子們跳著,叫著,在臺子下穿進穿出:

「媽媽弄魚肉我們吃呢!媽媽弄魚肉我們吃呢!」

「不是做娘的一定要強迫你們敬鬼,實在的……」母親哽著喉嚨,吞聲地說: 「你爹爹和姊姊死得太苦了,你們簡直都記不得!……我夢見他們都沒有錢用,你爹爹叫化子似的……而你們——……」

「是的!」我困惑地,順從地說:「實在應該給他們一些錢用用呢!……」

記起了爹爹和姊姊的死去的情形來,我的心裡的那些永遠不能治療的創痕,又 在隱隱地作痛!照母親夢中的述說,爹爹們是一直做鬼都還在鬧窮,還在閻王的重 層壓迫之下過生活——啊,那將是一個如何的,令人不可想像的鬼世界啊!

老婆艱難地將菜餚燒好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三四時了。孩子們高興地啃著老婆給他們的一些小小的肉骨頭,被母親拉到相片的面前機械地跪拜著:

「公公保佑你們呢!……」

然後,便理一理她自家的白頭髮,喃喃地跪到所有鬼魂面前祈禱起來。那意思是:保佑兒孫們康健吧!多賺一點錢吧!明年便好更多的燒一些長錠給你們享用!……

我和老婆都被一一地命令著跪倒了!就恰如做傀儡戲似的,老婆咳嗽著首先跳了起來,躲上曬臺去了。我卻還在父親和姐姐的相片上凝視了好久好久!一種難堪 的酸楚與悲痛,突然地湧上了我的心頭!自己已經在外飄流八九年了,有些什麼能對得住姐姐和爹爹呢?……不但沒有更加努力地走著他們遺留給我的艱難的、血汙的道路,反而卑怯地躲在家中將他們當鬼敬起來了!啊啊,我還將變成怎樣的一種 無長進的人呢?……

夜晚,母親燒紙錢和長錠時對我說:

「再叩一個頭吧!今夜你爹爹有了錢用了,他一定要報一個快樂的、歡喜的夢給你聽的!」

可是,我什麼好夢都沒有做,瞪著一雙眼睛直到天亮!腦子裡,老是浮著爹爹那滿是血汙的嚴峻的臉相,並且還仿彿用了一根無形的、沈重的鞭子,著力地捶打我的懦怯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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