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茵來教書,一進門就聽見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給她買這根笛子,宗豫曾經說:"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那天是小蠻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著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後面叫:"先生!太太!太太!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著。她走進客室,笑向小蠻道:"你今天很高興啊?"小蠻搖了搖頭,將笛子一拋。家茵一看她的臉色陰沈沈的,驚道:"怎麼了?"小蠻道:"娘到上海來了。"家茵不覺楞了一楞,強笑著牽著她的手道:"娘來了應當高興啊,怎麼反而不高興呢?"

小蠻道:"昨兒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側耳聽著,樓上仿佛把房門大開了,家茵可以聽得出宗豫的憤激的聲音,還有個女人在哭。然後,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砰的一聲帶上了,接著較輕微的砰的一聲,關上了汽車門。家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來得及看見汽車開走。樓上的女人還在那裏嗚嗚哭著。

家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裏有一個人說:"我在這兒,你別嚇一跳!"家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大約因為沈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幹,他聲音都沙啞了。家茵開電燈,啪嗒一響,並不亮。宗豫道:"噯呀,壞了麼?"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了,要到七點鐘才開呢。我來點根蠟燭。"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煙灰與香煙頭。宗豫笑道:"對不起。我拿它做了煙灰盤子。"家茵驚道:"噯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麼許多香煙麼?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家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擱著。燭光怯怯的創出一個世界。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只現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傑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說。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說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麼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他又頓住了沒說下去,拈起碟子裏一只燒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劃來劃去,然而太用勁了,那火柴梗子馬上斷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她有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面還罷,一見面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說,就連對你我也沒說過——從前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著要離婚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家茵聽著仿佛很覺意外,她輕聲道:"啊,真的嗎?"宗豫道:"是的。可是自從認識了你,我是更堅決了。"

家茵站起來走到窗前立了一會,心煩意亂,低著頭拿著勾窗子的一只小鐵鉤子在粉墻上一下一下鑿著,宗豫又怕自己說錯了話,也跟了過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離婚的!"家茵道:"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宗豫道:"我也難受的。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然而盡管兩個人都是很痛苦,蠟燭的嫣紅的火苗卻因為歡喜的緣故顫抖著。家茵喃喃地道:"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過。你都不知道!"宗豫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房間裏的電燈忽然亮了,他叫了聲"咦?"看了看表,不覺微笑道:"二房東的時間倒是準,啊——你看,電燈亮了!剛巧這時候!可見我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應當高興呀!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絹子來幫著她揩眼淚,她卻一味躲閃著。他說:"就拿我這個擦擦有什麼要緊?"然而她還是借著找手絹子跑開了。

她有幾只梨堆在一只盤子裏,她看見了便想起來說:"你要不要吃梨?"他說。"好。"她削著梨,他坐在對面望著她,忽然說:"家茵。"家茵微笑著道:"嗯?"宗豫又道:"家茵。"他仿佛有什麼話說不出口,家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著梨,道:"嗯?"他又說:"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怎麼?"宗豫笑道:"沒什麼。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麼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裏常常這樣叫你的。"家茵輕聲道:"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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