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朋友聽說我要坐幾天幾夜火車去北京,發現我沒有厚毛衣,說首都冰天雪地,羽絨衣內得穿暖和點兒才行。她找出一堆咖啡色的粗毛線。她織正身,我織袖子。我們一邊織一邊說話,披星戴月趕活兒,天發亮,一件厚厚的毛衣織成。火車是中午的,還有時間,她又要給我織一條圍巾,不停地飛針走線。到我上火車時,脖子上系了一條圍巾。

那時我青春年少,整個身體鼓滿了渴望。面對北京,就像一隻餓狼見了中意的食物一樣撲了上去。第一天一口氣就走遍了故宮的每個角落,然後直接爬到景山最高的亭子,這是北京城內的制高點,四下望去,整個古都一覽無遺,氣勢恢弘。故宮一重重城門,一直到最前面的天安門,整齊得像棋盤。整個北京也是個大棋盤,東城、西城以中軸線相對。西北城外,頤和園、萬壽山下湖面上,一座座白玉橋,盡是色亮瓦亮的建築。

多年後,我寫長篇《K-英國情人》,一對亂世中必然走到一起的異國男女的愛情悲劇。兩人一起登景山看北京,女對男說:“登高好,登高不僅看得遠,登高還陽光充足。”落筆之際,記起當年的我滿眼風光。

那時不曾想過,日後行千里萬里路,都會返回這座古都。窄長的胡同里傳出老北京腔叫賣著冰糖葫蘆,掉漆的木門,爬出院墻來的臘梅花,朵朵幽香,一切恍若舊夢。有一次到西山,注視著那山頂和寺廟頂端的殘雪,我看見一列火車駛入北京站,一個少女一步跨上站臺,東張西望,不錯,她正是無家的、流浪的、年輕的我。

護城河邊的古城墻差不多全坍塌了,陽光刺得耀眼。一位詩人朝我走來,他寫《虹》時,不識我,我卻能背誦他的一本本詩集。心中的布谷鳥已飛離,只剩下一根羽毛,在結冰的河上隨風呻吟。

河上有的地方冰裂開了,我想踩上去。這種瘋狂的自殺般衝動,使我的臉通紅。他伸過手來,握著我說,孩子,記住,人要能忍,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那個下午,我們在古城墻邊來來回回地走。他說自從到延安參加革命後,每次運動都遭到打擊,愛情也抵擋不了命運的愚弄。政治圓得可憎,詩尖得無形,把腦袋里的筋擊裂又重組,一次又一次。

他終日飄泊在一個個城市之間,有時到偏遠之地一住就是一年。他說旅行就是艷遇,是黑塞教會他用藝術來填塞周身上下痛苦的洞穴。好在詩神沒有像女人一樣丟棄他,終於成就了他的一代詩名。

我這個異鄉人在北京,因為遇上他,感覺北京沒有寒冷刺骨。漸漸地,北京這個名字在我心里成了一個象徵。我日復一日想找一個妥當的詞來比喻,又日復一日地抹去,皆不滿意。一直找到二十多年後,我也沒有找到。我不再寫詩。

今天,我獨自一人沿著那段護城河走著,也許整個北京城就只剩下這一段古城墻。太陽褪掉光環,在一片瘋長的建築群中,建國門、永定門倨傲之態如從前。他不在人世,已有好幾個月了。他走得很安靜,只有幾個詩人去送他。如果我當時在北京,我會去送他嗎?

我不敢說,我能去。

當年他說人生反復無常,生死更是如此。如果有一天我死,你得答應我,不必送我。

人生的確如此。沒了他的北京,朝著天空生長的玫瑰改變了盛放的軌道,那個我尋找了許久的詞接近了我,謝謝他,使我重新成了一位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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