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芷凡·說故事的人:《老鷹,再見》的文化詩學與文化翻譯(7)

 《老鷹,再見》的文本裡,有關文化翻譯的思考如下:首先亦為一種「選取」題材的翻譯,即以排灣文化為基礎,伊苞進行編排選擇,以創造文本的歷程建構了文化翻譯的面向。第二,文本中原漢語言之間的翻譯,表面雖然是符號的轉化, 原住民漢語文學卻指涉語言背後繁複的文化場域,複雜了語文翻譯的面向。在這兩個向度中,此篇論文所關注的面向為前者,即伊苞運用什麼樣的書寫模式,形塑了她自己眼中的排灣族、原住民女性文學,以及其中所伴隨的文化翻譯問題。 

《老鷹,再見》中提及伊苞從小到大,常被問到:「妳要不要學習成為一個巫師?」在她的懷鄉記憶中,也隱約察覺巫師對她的深厚影響。文本中交待了排灣族巫師的部份概念:

 

神靈喜歡的人才能成為巫,……大武山的神坐在雕刻著人形圖的石椅上吃著檳榔,他往下看,看見他所喜歡的人,他在樹上一摘,摘下了 za-u 給他所中意的人。(p.72)

 

有關排灣族巫師身份的給予,來自於部落中的集體記憶,而作者本身與巫師接觸的個人經驗,讓她留意到許多部落婦女私密的思維。文本中伊苞仔細敘說巫師舉行夢占的儀式,並且把儀式中婦人與巫師的對談,作了一個完整的呈現。當杜鄔阿姨敘述,夢境中代表排灣族文化的琉璃珠不見了,她想知道此夢所喻示的狀況,到底她過世的丈夫,靈魂要歸返哪一個家?於是巫師「兩腿夾著葫蘆, 葫蘆光滑的肚腹上手指搖晃著小葫蘆」,舉行一場莊嚴的占夢儀式,過程中,伊苞展現了整個對話,讓讀者對排灣族的占夢儀式,有一些基本的認識,而此書寫, 具有文化翻譯的向度,此種類似民族誌的風俗考察,由本族人伊苞娓娓道來,有別於人類學者的「科學」檢視,形成另一種「不科學」的真實。 

除了占夢,伊苞在藏西行腳的過程中,她與藏人的對話,無形中也帶出了排灣族文化的特殊性。她與拉醫生交換排灣族、藏人的喪葬與禁忌,是這麼書寫的:

 

以前排灣族人沒有墳墓,也沒有棺材,若說是墳墓,那麼排灣族人的墳墓就在自己家屋內。家人過世時,親人會在死者的額頭上親吻,表示對死者的告別,斷氣之後,在遺體未僵硬之前,家人會為死者穿少排灣族的傳統服飾,然後以曲肢葬的方式埋在家裡面。(p.127)

 

有關排灣族喪葬的儀式與禁忌,諸如埋於家屋底下、曲肢葬、面對大武山… 等概念,在伊苞的安排下,成為故事的一部份。這些文化性的敘述,筆者認為雖然具有將排灣文化,介紹給讀者(包括漢人與其他族群)的意義,這些話語等待讀者去閱讀,進而理解,這是台灣原住民作家書寫第一自然的能力,亦為一種貢獻, 對伊苞而言更是懷鄉的重要路徑。然而,如果研究者、讀者只這樣看待「傳統」, 文本則只能呈現一種靜態的文化翻譯視角,書寫傳統文化,或是描述屬於該族群「本質」之文化現象,雖存在著讓讀者認識族群「傳統」的途徑,卻無形中將原漢文化置於一種靜止狀態,忽略了文化詩學意義,以及其中的文化—鄉愁—詩學視角。 

在台灣原住民文學的範圍中,在自己部落土地上引發的「鄉愁」,背後牽涉一段漫長且駁雜的歷史記憶,原住民作品中透露的時空感,與原鄉失落、黃昏情境的憂慮密切相關,《老鷹,再見》書寫靈性傳統,在這個大論述下有其意義。然而,將其放在原住民女性文學的視角下,卻別有風情。原住民女性的書寫,多半以散文型態展開,生命史、家族描述為她們書寫的依歸,以懷舊的姿勢,記憶了兒時過往,原住民女性將「鄉愁」視為對現今生活狀態的反思,對這些女性作者而言,瑣碎、細節的日常瑣事,不同層次地與族群文化互涉,使得她們生命經驗的重建,便在家 / 族之間產生微妙的互動。此種和男性作家「同聲不同調」的族群關切,共同形塑了當代台灣原住民文學的書寫。因此,《老鷹,再見》的「同聲」建立於傳統之再現;其「不同調」在於以出走的行旅姿態,拉進藏人的思維,反思了自身的族群認同。伊苞書寫排灣族人,亦深受藏人文化的感動,而她之所以選擇行腳西藏,甚至將這個經驗寫成《老鷹,再見》一書,排成「祭. 遙」一戲,足見此經驗的深刻性,這個書寫安排,是目前台灣原住民文學中少見的書寫範式,也是筆者認為思考「動態」文化翻譯的一個向度。 

相較於文本書寫「傳統」的靜態視角,筆者認為文化翻譯的動態面向,並非表現在傳統內容為何,而是如何形塑「傳統」。當評論者表示:「原住民文學再現了族群文化的豐富面貌」時,可能還要仔細去分析其中的繁複層次。當筆者以反映(reflection)、模仿(mimetic)說來驗證作家是否忠實地呈現傳統,此關懷將會面臨一個詮釋的危機。孫大川認為不能以本質論的視角來看待傳統,因為「傳統」是在文化脈絡裡,時刻變動,它是不斷和自己、歷史的對話。筆者認同孫大川的看法,在此脈絡中,不是學科定義的「傳統」,這些感受是生活中的「傳統」,後者恆常處於變動不居的狀態。正因為傳統處於一個變動的狀態,因此原住民作家描述傳統、以建構的視角書寫族群記憶,文本意義的生成與解讀將更為繁複。因此,相較於思考《老鷹,再見》中靈性傳統為何,筆者更關注的議題是伊苞如何運用藏西行腳、記憶與現實對照的筆觸,從中誘發巫師的口述話語,以作為她的排灣族「傳統」,作為她懷鄉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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