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人類的敦煌》再版序言 關於敦煌的寫作

世界上有兩種寫作,一種是你要為它付出,為它嘔心瀝血,為它抽空了自己;另一種你卻從寫作中得到收獲,你愈寫愈充實,甚至會感到自己一時的博大與沈甸甸。這後一種感受分外強烈地體現在我關於敦煌的寫作中。

九十年代中期,應中央電視臺之邀,寫一部有關敦煌的史詩性巨片的文學本《人類的敦煌》。大約整整一年,我一邊縱入茫茫的戈壁大漠,一邊鑽進中古時代浩繁的卷帙中。我如入迷途般的身陷在這無邊無際的歷史文化的空間里,到處是高山峻嶺,需要攀登;到處煙霧迷漫,必須破解,而每邁出一步都如同進入一片嶄新的天地。漸漸的,我從中整理出五條線索,即中古史、西北少數民族史、絲綢之路史、佛教東漸史和敦煌石窟藝術史。我用這五條史脈編織成這部作品的經緯。於是,這一寫作使我的思維所向披靡—真有“所向無空闊”之感,並從中認識到敦煌的人類意義與無上的價值。敦煌文化到底有多大多深,無人能答。反正那些把生命放在莫高窟里的一代代敦煌學者,傾盡終生,每個人最終不過僅僅完成了一小段路程而已。當然,這是一段黃金般的路程。

於是,在寫作文本上,我選擇了一種散文詩與警句相結合的寫法。詩化的敘述便於抒發情感,警句可以提煉思想。電視片的文學本需要兩個功能,一是啟迪導演,二是具有解說詞的性質。這種寫法正好可以強化文學本所需要的兩個功能。它還是一種升華,即思想與激情在藝術上的升華。這寫法可以精辟地表述我的文化發現與文化思考,還有助於呈現迷人的歷史氣氛與藝術的精神。應該說,是我選擇的寫法使我在敦煌中恣意遨遊—它使我情感澎湃,思維銳利,靈感閃爍,時有所悟,不斷地把未知變為所獲。因此我開頭說,這是一種收獲性的寫作。

這部電視由於種種緣故,未能成為熒屏影像,但我這文本卻在十年中再版四次。我的一些朋友和讀者因為它沒有成為電視作品而抱憾,我卻不以為然。以我與影視打交道的經驗,文學變為電視,很可能是對原作的破壞。文學是你想像的仙女,一旦這仙女變成現實站在熒屏上可能會叫你大失所望。故此,在文化藝術出版社決定以一種華美的版本再版這一作品時,我反而慶幸她仍然只是一種文字上美妙的想像。

收入本集的《探訪榆林窟》,是我應敦煌研究院之邀所寫的另一部電視文學本。文本方式與《人類的敦煌》全然一致。現在收入本書,除去風格完整之外,也使我心目中的姐妹窟—莫高窟和榆林窟,並立一處,相互映照,再加上年輕一代的敦煌學者吳健先生美輪美奐的攝影作品,文圖互補,是為完美。但願讀者也有同感。倘真的有此同感,我則十分欣然。

還需說明的是,在再版此書時,我刪去了較早版本的“附錄”部分,卻保留了初版時的序言,以保存本書獨自的歷史。在我看來,作家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一個生命。一旦問世,便有了莫測的命運。有的很早的夭折,有的福壽綿長。讀者不會感知到,作者卻為他所創造的生命憂患不已,並祈望其長存於世,為讀者所愛,乃至深愛。

是為序。

馮驥才

2006年8月


序言再版 是一種幸運


書是有生命的。它和人一樣,有出生年月,重量,模樣,籍貫,父母(作者)和關切它的親人—讀者,而且其生命也有長有短,各有曲折,彼此不同。

有的書誕生之後即如石沈大海,不見蹤影,渺無聲息;有的則光鮮地活著,但活下來的未必都能長久,過一陣子或過一段時候竟然無緣無故地消匿於無形,隨即被人忘卻;歷史的忘卻極是絕情。

因此說,再版是一種幸運。只有不斷的再版,圖書的生命才能延續。乾脆說吧—再版有如再生。

然而,書的生命與人的生命也有一些不同。人如果出了毛病,活著痛苦,可以打針吃藥,甚至動用手術,來起死回生;可是一本書要是沒人看了,千方百計也救不活。在新書剛出版時,各種精明的炒作手段都能使上勁,可是對於沒人看的舊書老書可就無濟於事了。誰也幫不上忙,怎麼折騰也沒用。

有人說,重要的是看你寫得如何。這話有理。倘若唐詩寫得不行,今天誰還去讀?然而這只是道理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是,不少好的文字、好的文章、好的書,生不逢時,未被注意,也就埋沒過去了。如果《浮生六記》不是被人偶然在“冷攤”上發現,誰會知道這本書?原來,圖書不但有生命,還有命運。說來說去,書又和人一樣了。

現在說說我這本再版的《人類的敦煌》,它的命運究竟如何?

最初,是應邀為中央電視臺寫的一部關於敦煌的大型文化片的腳本。雖說我一直關注與思考著敦煌,可是待我將其它工作推開,一頭扎進去,便像掉進宇宙的黑洞里—它深不見底,浩無際涯,又有無比巨大的磁力與魅力。那時,我真想撇開電視腳本,寫一本關於敦煌研究的書。太多的感悟與思辨使我充滿寫作的激情。然而,我必須先兌現了對中央電視臺的承諾。我想出個好辦法,我把自己假想為這部電視片的解說人,以個人之口闡述我對敦煌的歷史、文化與藝術之己見,這樣便可將我本人種種思辨與觀點直了了地放進去。我還決定採用文學筆法,因為文學的立場是個性的主觀的立場,在文字上又是審美的。如此寫作,這個“腳本”基本上就是一部長篇的文化散文了,或是用文學筆法寫的一本敦煌史。

文稿完成後,由於這部電視片的導演文化的功底有限,總覺得自己力不從心,劇本便擱下了,友人們以為我要白忙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誰想我這種文學化和個人化的“腳本”反倒可以印成一本書—文學的書,文化的書,誰料一連出了多版。

進一步,這本書的寫作還使我受益匪淺。

一是,它促使我在精神上接受一次中國文化摟頭灌頂般的洗禮。近代中國的文化人,有幾人沒有伸手觸摸過敦煌的?而且,只要你對它使用的每一分勁,就一定十倍地受益於它。

二是,敦煌的“發現史”,是中國知識分子首次集體和自覺的文化搶救行動。在這一行動中,所表現的文化良知與文化責任,直接影響著我20世紀最後幾年城市文化保護與21世紀以來民間文化搶救的舉動。我承認,我自覺地接受了那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精神與情懷。

這本書對於我個人很重要。倘若它同時仍然被讀者所關心所閱讀,才更重要。因此說,再版是這部書的幸運,更是我的幸運。

是為序。

馮驥才

2012.4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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