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失敗之書》異鄉人邁克

我剛收到寄自布拉格的明信片:“辛格(Singer)說:生命是墳墓上的舞蹈。讓我們相見。你的美國叔叔邁克(Michael)。”明信片是張帶有懷舊情調的黑白照片:一杯咖啡旁放著一朵野菊花。上面印著英文“地球書店兼咖啡館”。典型的邁克風格。大概他此刻就坐在布拉格這家英文書店,呷著咖啡,在黑白的憂郁情調中等待他絢麗的情人。

我和邁克是一九八五年在荷蘭鹿特丹詩歌節上認識的。那是我頭一回出國,語言和文化上的差異把我搞得暈頭轉向。但邁克憂郁的眼睛讓我記住了他的話,他邀請我第二年春天到倫敦朗誦。我果然如期來到倫敦,在市中心最熱鬧的考文特花園的一個小劇場朗誦。和我同臺的是一位羅馬尼亞的女詩人,可在最後一分鐘才得知她的政府不肯放行。邁克站在聚光燈下,挑選著詞句,委婉地批評了齊奧塞斯庫政府,他不想給這位女詩人帶來麻煩。散會了,邁克把我帶到酒吧,介紹給他的同行們。後來我才知道,為了湊夠請我來的經費,他就像卡夫卡小說里的主人公,去敲開一扇扇官僚機構的門。

邁克長我三歲。他七十年代初從美國搬到倫敦,安家落戶,娶妻生子,染上了一口倫敦腔。為什麽離開美國?他在一次訪問中這樣回答記者:為了尋找詩歌上的精神家園,像前輩詩人龐德、艾略特那樣。可大英帝國並未向這位孤軍奮戰的美國騎士致敬。

他請我到他家做客。他們的生活,按英國人的標準得算十分清貧了,但仍保持著一種讀書人的尊嚴:書在家中占了重要的地位。他在區圖書館有一份半日的差事,勉強養活四口之家。他的夫人漢娜是波蘭人,精明能幹。小兒子剛出生,大兒子嘎比四五歲,有著同齡的孩子沒有的謹慎。我想這個小邁克多少反映了他父親的窘迫:用刻板的小職員的生活來捍衛他的詩歌世界。談起詩歌,他的眼睛濕潤了,言辭也變得犀利起來,這無疑才是當年來倫敦闖天下的邁克。

與英國有緣,贊助這次活動的英中文化協會請我到杜倫大學做一年的訪問學者。一九八七年春天,我和妻子帶兩歲的女兒來到英格蘭東北部的幽靜的大學城。這里低頭看書,擡頭看著名的大教堂。我有時去倫敦辦事,順便看看邁克。出於中國人的禮貌,我也請邁克有空到杜倫來玩。沒想到邁克竟全家出動,應聲而至,讓我們有點驚慌失措。我們比他們更窮,甚至沒有一張像樣的床招待客人。好在窮人間並不嫌棄,沒床就打地鋪。離開倫敦,離開那個臨時圖書管理員的位置,邁克變成一個可愛的夢想家,他有很多關於詩歌的計劃,向我這個惟一的聽眾娓娓道來。在邵飛兩次做飯的間歇,也被他拖進夢想的行列。他堅持要邵飛為他的第一本詩集配畫,一家愛爾蘭的出版社正在恭候巨著的誕生。那昏天黑地的詩歌的夢想穿插著孩子們的哭喊。第三天早上邁克一家走了,我連書也不看了,只看大教堂。

離開英國,我們又去了美國,回到中國,接著是多年的漂泊,我中斷了和邁克聯系。

一九九○年春天我到英國朗誦,在倫敦試著給邁克打了個電話。邁克楞了一下,驚呼起來:“我的孩子,你在哪兒?我一直在找你!”對一個在街頭電話亭無家可歸的漂泊者來說,這話的分量太重了,我不禁流了淚。我們約好在一家餐館見面。邁克又是全家出動。坐下,他緊緊盯著我,眼鏡後面聰明而憂郁的眼睛布滿血絲。他明顯發福了,看來年齡和家庭壓力正在逼他就範。不,另一個邁克在說話。他憤世嫉俗,大罵英國詩歌界的墮落和勢利,讓我吃了一驚。

我問起邵飛為他配畫的那本詩集,更讓他生氣:出版社毀約了。看來這個世界成心要毀掉一個詩人。我們這對難兄難弟在傾瀉了對世界的所有怨恨後,突然沈默了,喝著杯中的殘酒。我看著他的兒子,提議去買兩本書給他們作禮物。進了附近的一家書店,邁克的表情變得明朗起來,像被內心的燈照亮。他為他的兩個兒子各挑了一本書,讓我簽名。他叮囑嘎比要好好保存,仿佛這不是本書,而是他的精神遺囑。嘎比擡頭看看父親,看看我,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一別又是幾年,我偶爾收到邁克的明信片,都是簡短的,跳躍式的,像詩歌筆記。他的字跡小得幾乎消失。我請他用打字機,他最後屈辱地接受了。他把憤怒和絕望詩意化——詩越寫越好,每個詞都獲得了重量。

九三年我在荷蘭,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他興奮地說,應該熱愛生活。接著告訴我他不在圖書館里混了,而成了布拉格國際書展的主任,公司設在倫敦,有一份不錯的薪水。也就是說,他下海了。我真心為他高興,這也許能讓他在吞噬靈魂的官僚體制外透透氣,至少他可以用“公家”電話跟我聊聊天。我搬到美國,早上總是被來自倫敦的免費電話吵醒。他的話題跳來跳去。除了詩歌,他開始抱怨工作,抱怨老板和同事,然後轉而抱怨他的老婆。漢娜幾乎成了魔鬼,要控制他的生活,控制他的寫作。我聞出家變的味道。

九五年春天,邁克堅持要我參加他主辦的布拉格國際作家節,但又無法負擔路費。我有生頭一次自費去朗誦。能看得出來,邁克真心地喜歡布拉格。幾乎每天晚上他帶我去迪斯科舞廳,但我嫌太吵。在心驚肉跳的節奏中,邁克告訴我,他在倫敦暗戀上一個捷克姑娘。他的眼睛濕潤了。他又告訴我,國際書展的主辦權已被捷克人奪去,他們公司只好改行搞服裝展覽。我安慰他,至少他能整天和漂亮姑娘在一起。

同年夏天,我從巴黎坐火車通過海底隧道去倫敦,正趕上邁克的生日。他請我參加他的生日宴會。我帶著一條法國名牌領帶和一瓶波爾多紅酒,和住在倫敦的詩人胡冬一起赴宴。邁克已經和老婆分居,等著辦離婚手續。他在倫敦北郊的富人區租了一個相當舒適的公寓,後窗臨湖,晚霞鋪在水面。家中並沒有別的客人,孤獨的邁克。我們打開一瓶紅酒,為他的生日乾杯。酒後他的話多起來,抱怨漢娜通過離婚搶走了嘎比,還要進一步敲詐他。在我們去飯館前,他給嘎比打了個電話。他告訴兒子,北島在這兒。我又想起我這個精神遺囑執行人的角色。

邁克失業了,他決定搬到布拉格去。這從美國出發的旅行,經過倫敦,最後終於抵達歐洲的中心,歷時二十五年。他的旅行速度遠遠趕不上跨國資本對夢想的覆蓋速度。布拉格已經越來越商業化,他又晚了一步。再說,嘎比怎麽辦?

前年年底,我和邁克在邁阿密海濱的遮陽傘下喝啤酒。這是我們頭一次在美國見面。他的老父親就住在附近。我突然問:“你不想搬回美國嗎?”“不,這不再是我的家。我沒有家,像你一樣。”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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