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春天,我和彥冰開車從紐約出發,北上,經康涅狄格州、馬薩諸塞州和新罕布什爾州,進入美國最北部的緬因州。風卷積雪,打在車窗上;偶爾有幾個舊招牌向我們打招呼。從州際公路換地區公路,再上顛簸的土路,路標越來越不正規了,似乎更具有私人含義;我擔心在某一終點,會變成孩子猥褻的圖畫。一座殘破的鐵橋在車輪下唱歌。彥冰告訴我快到了。森林深處,一家農舍冒煙。敲門,沒人。門沒鎖,無留言。水壺在鐵爐上嘶嘶響,蒸汽翳暗了窗戶。在兩只蒼蠅的環繞下坐了很久,終於傳來汽車聲,主人回來了。

約翰(John)結實能幹,像守林員。他正經是個文學教授,在威斯康星州的一家學院教書。他五十出頭,絡腮胡子及鬢角花白,頭頂還是黑的。我跟他開玩笑,說他自下往上被凍結。安(Ann)人高馬大,比約翰年輕多了。她原來是約翰的學生。在美國大學,嚴禁師生之戀,但他倆墮入情網。約翰被校方逐出伊甸園,安就像帶著紅字,穿過鄙夷的目光,又熬了一年多才畢業。她講起當時的壓力,委屈地笑了。

晚飯前,我們去散步。到處是冰雪,但泥土變得松軟,春天就在腳下。一條小河沖進陰郁的森林,在窪地滯留成一片湖泊,召來幾隻野鳥戲水。約翰和安忙碌著,搬開橫在路上的枝幹,辨認動物的蹤跡。他們擁有一百多公頃的森林。走了一個小時,都未出其領地。約翰告訴我,近年,有些私人公司買下土地,大肆砍伐。他和安只要有錢,就盡量擴充地盤,並鼓勵周圍的朋友也這樣做,以對抗毀滅森林的惡勢力。那想必是一種相當絕望的鬥爭。

他倆都能迸出幾句中文。安八九年在復旦大學教英文。(被禁止)後,外國老師展開激烈爭論:撤走還是留下?誰也說服不了誰。安決定留下。不久,約翰也從美國趕來。教書之餘,他們和上海的青年詩人有來往,並翻譯了一本當代中國詩選《煙民》(Smoking People)。彥冰就是那時認識他們的。

安是本地人,家在十英里外,在一個叫墨西哥的小鎮上。那極像個中國社會,表姐堂兄七姑八姨都住一條街,這家的故事傳到那頭再傳回來雖走了樣,但沒耽誤功夫,正接上故事的發展。我們一下車,親戚們探頭探腦。安忙著打招呼。這是個典型的工人區,房子矮小,毫無特點。走進客廳,所有家具擺設,帶有一股塵土的味道,和她的父母一起老去。她父親在看電視,他轉過頭來,跟安說起母親的病情。母親從廚房出來,臉色泛紅,嘴唇蒼白。她說話很快,不易聽懂。半年前,她被發現得了癌症,目前正在化療。她體質虛弱,笑著,有一種對命運的無力感。父親插話,但緊盯著電視。安就在這兒和四姐妹一起長大。我好像聽見地板上紛亂的腳步聲和女孩子的尖叫。

安領我們到河邊。一群難看的水泥建築群,就是母親的病源。這個造紙廠建於本世紀初,帶有所有資本積累的血腥味道。這本鎮居民惟一的生活來源,又是終生折磨他們的噩夢。它在血緣關係上,又加上階級關係、工作關係和男女關係。它造成的汙染,使小鎮的癌症發病率極高。安年輕時在廠里打過工,吃過苦,也戀愛過。她是個講故事能手,那些天,一個個血淚的幽靈糾纏著我們。大概以前起過誓,她正用造紙廠的白紙寫下一段被湮滅的歷史。

約翰,作為一個例外被安的親戚們接受。起初,人們用疑惑的目光打量這位勾引女孩的大學教授。約翰默默不語,用雙手證明他還有別的本事。他和安花了十年的時間,把森林深處的破敗農舍翻修成像樣的家。

約翰每天只睡5個小時。我失眠多年,得靠午睡、打盹等多種形式的休息才能勉強充上電。不管我何時睜眼,約翰總是抱著杯咖啡,精神抖擻地坐在桌前。他正義務幫朋友校對一本厚厚的書信集。電源到底哪兒來的?咖啡公司應該拿他做廣告:看,永不疲倦的約翰!請注意本廠的標誌“約翰牌咖啡”。

星期六一早,我被他們叫醒,睡眼惺忪地上車,拉到本地的一所中學。鋪著白桌布的長桌擺著各種早點。桌後是緬因州的參議員和眾議員,高矮胖瘦,系著圍裙在“為人民服務”。他們倒咖啡,端點心,殷勤周到。我忍不住想掏小費。政客們屈尊到此,也算是到家了,但不知有多少選民會為了頓早飯投票。一位眾議員到我們桌來作陪。約翰介紹這是中國客人,他並不介意我們兜里沒選票,討論起美國的對華政策。

安有時在一所小學教亞洲孩子說英文。她很適合當老師,樂觀而有耐心,能看得出來,孩子們喜歡她,但她更想成為小說家。她正在寫那個夢魂縈繞的造紙廠,好像那罩住她青春的魔法,只有用筆才能除掉。那曠日持久的寫作使她占據家中惟一一間書房,因此而獲得某種中心地位,像一顆恒星,約翰得圍著她轉。約翰四月開車去一千二百英里外的大學教書,十月回來,陪安過冬。

想想都讓我不寒而栗。整整六個月,安獨守空房,在老林深處寫作。即使約翰冬天回來,這天涯地角也只是兩個人的世界。緬因冷到零下三四十度,一旦大雪封門,只能困守家中,面對爐火,度過漫漫長夜。我在這些年的漂流中,雖有過類似的經驗,但就承受能力,遠不能相比。在說笑聲中,我意識到他們的內心磨難,遠非我能想像。而他們自甘如此,毫不畏懼,在人類孤獨的深處紮根,讓我無言。我默默向這兩個迸濺火花的寂寞靈魂致敬。

安和約翰吵架,被作息不定的我無意聽到。安想要養個孩子,或至少養條狗。我當然能理解她內心的軟弱。她在暗夜里嚶嚶哭泣。但轉過臉來,她又笑了,跟我們講起他人的悲慘故事。

約翰的女兒來了,和男朋友開車從波士頓來度周末。她小巧玲瓏,是約翰熱愛德國文學的結果。約翰年輕時翻譯里爾克的詩,從德國帶回譯稿和妻子。他女兒剛在波士頓定居,找到工作,生活才開始。能看得出約翰由衷的高興。但房子太小,他堅持讓女兒和男朋友在外面的草地上搭帳篷過夜。兩個年輕人倒十分樂意,酒足飯飽,早早去休息。我感到不安。一個小生命駛離父母,就本質而言,既殘酷又自然,誰也無能為力。我在床上輾轉不眠,聽外面風聲。那帳篷在風中鼓脹起來,像船一樣駛離。約翰的女兒驚恐中轉身,緊緊摟住她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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