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Eliot)是個懷疑主義者。即使不吭聲,他的眼神、表情和手勢也會對周圍的一切提出質疑。這也難怪,他是典型的紐約人。紐約人就是紐約人,而不是美國人。像紐約這種大都市早已和美國分離。別的不提,單是它的噪音就特別,那晝夜不停的警笛聲,逼得外來人發瘋。一個紐約人必須有極其堅韌的神經,並靠懷疑的力量才能活下去。艾略特生在紐約,長在紐約。他和他的妻子尼娜出生在同一家醫院。當然不是同時,他們相識要晚得多。但我相信紐約是他們的介紹人——你是紐約人嗎?對,你呢?當然啦。艾略特告訴我,除了紐約,他不可能住在美國任何地方。

格林威治村在曼哈頓下城,是藝術家的聚集地,現在成了旅遊點。附近的西十二街卻相當安靜,樹木稀疏但很重要,只有它們顯示季節的變化。紅磚樓房被生銹的防火梯及其影子所勾勒,像寫生畫的敗筆。這種排房在英國和荷蘭很多,體現了一種都市中產階級的思維方式。進門,是客廳和廚房,廚房門外是天井式的小院。窄窄的樓梯通向孩子們的臥室,再往上是主臥室,最後來到一間相當寬敞的閣樓,四壁是書,一扇天窗開向紐約骯髒的天空。書房的主人艾略特在抽煙,煙霧和他的冥想一起上升。我很喜歡這種煙,像小雪茄,但味道很淡,戒煙後我有時也無法抵抗它的誘惑。

艾略特一直勸我搬到紐約,就像牧師勸人搬到天堂。除了種種好處外,他特別指出紐約其實很安全,人們純粹是被好萊塢電影所蒙蔽。直到一天傍晚,賊從天而降偷走了他的傳真機,他才閉嘴。要是他當時在場,並和他的煙卷一起冥想,天哪,真正的傷害恐怕是心理上的:賊偷去的是他的靈感。

我認識艾略特是一九八八年秋天,在紐約,金斯堡主辦的中國詩歌節上。我們只是匆匆打了個招呼,我的印象是他憂郁而敏感。

再次見面是一年後,在美國筆會中心。那是轉變之年,對我,對很多中國人。艾略特請我和幾位中國作家參加由他組織的中國文化討論會。那天聽眾很多,正好在紐約的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歐·帕斯及夫人也坐在其中。艾略特從十九歲起就是帕斯詩歌的英譯者。會後,艾略特、帕斯夫婦、多多和我,還有討論會的口譯文朵蓮一起去吃晚飯。有帕斯這樣的大詩人在場,話題多半圍繞著南美的詩歌與政治。搖曳的燭光下,艾略特話不多,抽煙,眼鏡閃光,偶爾一笑。他的笑有點兒奇怪,短促而帶有喉音。他和文朵蓮是大學同學,也學過半年中文。他用中文陰陽怪氣地說:“我不會說中文。”

艾略特和我同歲,比我大六個月。我們有很多經歷相似。比如,都沒有受過完整的教育。我當紅衛兵時,他成為嬉皮士,在耶魯大學只讀了一年,就跟著造反了,後來再也沒回去。他在美國的造反派中是溫和的,按我們當年的標準應算“逍遙派”。他四處遊蕩,借浩蕩之東風,抒個人情懷。

九四年春天,我們去位於長島的紐約大學石溪分校朗誦。二十七年前,艾略特就曾遊蕩到這兒,臨時頂替朋友在一家學生報紙當編輯。故地重遊,他感慨萬千,為發現青春的舊址而驚訝。經過圖書館時,他的臉好像突然被火光照亮。當年造反派正準備焚燒圖書館時,艾略特挺身而出,向那些狂熱的學生們宣講書的重要,終於撲滅了那場烈火。很難想像,懷疑主義者艾略特當年慷慨激昂、大聲疾呼的樣子。在他保衛紐約大學的圖書館時,我正和朋友爬進北京的一家被查封的圖書館偷書。姿勢不同,立場卻是一致的。

我曾向他建議,作為同齡人,我們應合寫一本書,按年份寫下各自的經歷。

大概出於對大火的記憶,他對革命有一種本能的戒備。兩年前,在以革命和詩歌為專題的討論會上,一位著名的黑人詩人在演講中,盼望著革命大火為詩歌帶來一個嶄新的世界。艾略特冷冷地反駁說,革命大火只能燒死詩人,摧毀良心,制造血腥的悲劇。他舉了俄國和中國的例子。為此艾略特受到眾多的攻擊。一般來說,美國詩歌界派系雖多,但各自為政,很少染上我們中國文學圈子以罵人為生的毒癮。算艾略特倒霉,這恐怕和他的懷疑精神和冷嘲熱諷的態度有關。四年前他編了一本反學院派的美國當代詩選,很多詩人都認為這是美國詩歌界的大事。而一個他過去的朋友反目成仇,攻擊他是“種族主義者”、“帝國主義者”,還罵他心胸狹隘,企圖摧毀美國詩歌傳統等等。把正戒煙的艾略特氣得七竅生煙。他在電話里對我說:“種族主義者?這在美國是他媽最大的帽子,可以被送上法庭……”

我和艾略特屬於同一家出版社。每次我去紐約,我們的老板“狐貍”(Fox)女士總是請我們共進午餐。那在紐約是難得的閑暇時光。我們通常坐在窗口,可以看到匆匆的行人。杯子閃爍,刀叉叮當作響,我注意到紐約某些不變的東西:同一時間,同一家飯館,同樣的甜點和話題。飯後,艾略特總是約我到他家坐坐。從出版社到他家只有幾個路口。他的活動半徑約一英里,買報紙、散步、看朋友、去飯館,都大致在此範圍。他是我惟一見過不在大學混飯但生活悠哉的美國作家。他的上層建築是建在他妻子尼娜家族的經濟基礎上的。他的岳父曾是金酒制造商。尼娜溫柔、漂亮,在《紐約時報》搞攝影。他們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前不久我和艾略特在香港參加詩歌節。有一天朋友開船帶我們出海,遠離都市,在一個小島附近拋錨,再搭舢板來到一片白色沙灘上。那天風和日麗,我和艾略特赤腳在沙灘上散步、撿貝殼。他突然對我說:“一個好父親不可能是個好作家,而一個好作家不可能是個好父親。”他給我舉了些例子,頭一個就是帕斯。而他自己,太愛孩子了,所以成不了好作家。我試著反駁他,因為反證也很多,但一時記不起來了。我想在他內心深處大概一直有這種焦慮,恐怕也是每個作家的焦慮。其實孩子與作品,父親與作家有某種對應關係,而且恰好在寫作邊界的兩邊。孩子與父親在一側,作品與作家在另一側。一旦交叉,如孩子與作家、父親與作品在一起就會產生某種緊張。

我昨天在電話里告訴艾略特,我正在寫他。他警告我說:“別說我壞話,我可有朋友懂中文。”我們雖相識多年,對我來說他還是有點兒神秘莫測。他很少談自己。對於一個生命,這世上最大的秘密,他人又能知道多少呢?我有時覺得他像個舊時代的騎士,懷舊、多疑、忠誠,表面玩世不恭,內心帶有完成某種使命的隱秘衝動。

艾略特,紐約人,生於猶太家庭,上到大學一年級。他寫作、翻譯和編輯。他不信教,戀家,反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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