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歷史敘事的人文光譜(3)

在《水滸傳》里,與劉備相類的忠義角色由宋江扮演,與孔明相類的智囊人物叫做吳用。孔明是儒生造型,吳用是道士打扮。至於那群英雄好漢,魚龍混雜,身世各異,心思也不盡相同,雖然都號稱是以義氣相聚的。事實上,其中真正能夠稱得上英雄者,惟林沖、魯智深。除惡懲兇,不及婦孺無辜。武松殺嫂尚且情有可原,血濺鴛鴦樓過於血腥。至於李逵的排頭砍去外加將小衙內腦袋一劈兩半,更不像英雄行徑。此處依然是個男人世界,只是更加粗鄙;婦女也更不被當人看,一不小心,就會被一刀揮作兩段。

《水滸傳》提供了一個以招安作結的造反版本,與叫化子朱元璋的改朝換代,正好遙相對照。從此,王朝更叠除了宮廷政變、諸侯發難、豪強逐鹿以及外族入侵,又多了一層江湖造反因素。就正史而言,這個因素後來構成了二十四史之後的第二十五史。

 

五、人慾醒世版

 

《聖經·舊約》里的上帝從亞當身上取出一根肋骨,做成了夏娃。有個號稱蘭陵笑笑生的文學頑主,從《水滸傳》里抽出一段情節,寫成了《金瓶梅》。鄉紳氣息間雜市民趣味的說書傳統,因此上升到了名符其實的文人創作。在二十四史里看不到的歷史內容,也因此獲得了空前生動的展示。《清明上河圖》里的日常人生,更是因此變得洞幽燭微。

這樣的歷史敘事,毫不掩飾欲望的蓬勃和囂張。男人世界籍此從戰場轉入床笫。宋朝人的故事,被作了明朝人的講說。正如清朝風行鴉片,明朝從皇帝到市民、上下一起吃春藥。這部小說屢屢寫到春藥,不僅深具隱喻意味,而且小說本身,就是一劑濃烈的春藥。一個男人整天在女人身體間廝混,無論在史書上還是在演義里,都是令人不齒的,但在《金瓶梅》卻樂此不疲。小說以三個女人的名字命名,雖然還不曾抵達顛覆歷史的地步,但也足以讓男人的歷史尤其是讓主宰其歷史敘事的孔儒倫理,極其難堪。這部小說距離偉大的《紅樓夢》僅一步之遙。只消將欲望上升為靈、夢、情的境界,幾千年的歷史就將得以全部重寫。


六、女子忠勇版


倘若說《金瓶梅》開啟了寫女人的先河,那麽長篇史詩巨作《再生緣》則是女人寫。史詩既有《木蘭詩》的巾幗氣,又有《孔雀東南飛》的沈郁味。只是在《孔雀東南飛》里的悲劇,到了《再生緣》被改寫成了大團圓的皆大歡喜。雖然結局很世俗,但女人寫的歷史敘事卻是即便在荷馬,都難以想像的。這就好比《伊里亞特》的作者,突然改換成了女主角海倫。

女人寫的《再生緣》講說的是個女扮男裝的故事。因為女扮男裝,故事可讀性大為增強。也因為是女扮男裝,其敘事再女性,其故事內涵卻只能遵循男人世界的遊戲規則。《金瓶梅》是將男人拉進女人堆,《再生緣》是將女人推入男人的戰場男人的博弈。結局是喜慶的,過程是異化的。皇恩浩蕩之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女人的叛逆性格,最後成了在皇權面前的撒嬌本錢。花木蘭兮兮的女主角,最終不得不出演了一場男人的忠勇戲。不要說《詩經》里的天然,即便是《木蘭詩》里的那份清純也都變得極其遙遠。《再生緣》的再生,並不好看;《再生緣》的緣份,亦非超然。惟有《再生緣》的敘述過程,因為那位才女的才情,文采飛揚。

 

七、大荒無稽版

 

男人的歷史是由男人顛覆的。《紅樓夢》從女媧補天起筆,一筆批出四個字:大荒無稽。說是莊子再世,卻少了莊子獨有的飄逸,多了莊子沒有的犀利。有道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史記》里有的故事,演義中有的傳奇,在《紅樓夢》里是找不到的。有如從汙泥里摘取一朵蓮花,《紅樓夢》從一部男人主宰的歷史中挑出一群天真爛漫的少女。以史為鑒在這里成了以少女為鏡,映照出男人世界的種種血腥和汙濁。為官的刻板如賈政,好色的下作如賈赦,煉丹的走火入魔如賈敬;念佛的王夫人冷酷如魔鬼,軟語溫言的薛姨媽世故得像個官場老油子。不要說女扮男裝,即便是沾上點男人世界的氣息,女人都會難免權力的冷血和三綱五常的骯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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