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大約是好事情,進化大約是好現象,不過時代錯誤者的我,老想回到古時候還沒有皇帝政府的時代──結繩代字的時代──去做人。生在亂世,本來是不大快樂的,但是我每自傷悼,恨我自家即使要生在亂世,何以不生在晉的時候。我雖沒有資格加入竹林七賢──他們是賢是愚,暫且不管,世人在這樣的稱呼他們,我也沒有別的新名詞來替代──之列,但我想我若生在那時候,至少也可聽聽阮籍的哭聲。或者再遲一點,於風和日朗的春天,長街上跟在陶潛的後頭,看看他那副討飯的樣子,也是非常有趣。即使不要講得那麽遠,我想我若能生於明朝末年,就是被李自成來砍幾刀,也比現在所受的軍閥官僚的毒害,還有價值。因為那時候還有幾個東林復社的少年公子和秦淮水榭的俠妓名娼,聽聽他們中間的奇行異跡,已盡夠使我們把現實的悲苦忘掉,何況更有柳敬亭的如神的說書呢?不曉是什麽人的詩,好像有一句“並世頗嫌才士少”,──下句大約是“著書常恨古人多”吧?──我也常作這樣的想頭;不過這位詩人好像在說“除我而外,同時者沒有一個才士”,而我的意思是“同時者若有許多才士,那麽聽聽這些才士的逸事,也可以快快樂樂地過卻一生。”這是詩人與我見解不同的地方。

講到了詩,我又想起我的舊式的想頭來了。目下在流行著的新詩,果然很好,但是像我這樣懶惰無聊,又常想發牢騷的無能力者,性情最適宜的,還是舊詩;你弄到了五個字,或者七個字,就可以把牢騷發盡,多麽簡便啊。我記得前年生病的時候,有一詩給我女人說:

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

劇憐病骨如秋鶴,猶吐青絲學晚蠶,

一樣傷心悲薄命,幾人憤世作清談,

何當放桌江湖去,淺水蘆花共結庵。

若用新詩來寫,怕非要寫幾十行字不能說出呢!不過像那些老文丐的什麽詩選,什麽派別,我是大不喜歡的,因為他們的成見太深,弄不出真正的藝術作品來。

近來國學昌明,舊書鋪的黃紙大字本的木版書,同中頭彩的彩票一樣,驟漲了市價,卻是一件可賀的喜事;不過我想這一種骸骨的迷戀,和我的骸骨迷戀,是居於相反的地位。我只怕現代的國故整理者太把近代人的“易厭”的“好奇”的心理看重了。但願他們不要把當初建設下來的註音字母打破,能根本的作他們的整理國故的事業才好。

喜新厭舊,原是人之常情;不過我們黃色同胞的喜新厭舊,未免是過激了;今日之新,一變即成為明日之舊,前日之舊,一變而又為後日之新;扇子的忽而行長忽而行短,鞋頭的忽而行尖忽而行圓,便是一種國民性的表現;我只希望新文學和國故,不要成為長柄短柄的扇子,尖頭圓頭的靴鞋。

前天在小館子裏吃飯,看見壁上有一張“莫談國事”的揭示,我就叫夥計過來,問他我們應該談什麽,他聽不懂我的話,就報了許多炒羊肉,炸鯉魚等等的菜名出來。往後我用手指了那張紅條問他從什麽時候起的,他笑了一笑說:

“嘿,這是古得很咧!”

我覺得這一個骸骨迷戀,卻很有意思。

近來頭腦昏亂,讀書也不能讀,做稿子也做不出,只想回到小時候吃飯不管事的時代去。有時候一個人於將晚的時候在街上獨步,看看同時代的人的忙碌,又每想振作一番,做點事業出來。當這一種思想起來的時候,我若不是怨父母不好,不留許多遺產給我,便自家罵自家說:

“你這骸骨迷戀!你該死!你該死!”

十四年一月在北京

(原載一九二八年二月《達夫全集》第四卷《奇零集》,據《達夫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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