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旅美小卷》悠揚的山歌

明末初清,文壇上有兩個人當時很有名,也很怪。一個是把離騷南華史記杜詩西廂水滸等而觀之,評定甲乙的金聖嘆;另一個則是將村婦野人矢口寄興的俗文俗歌予以鄭重整理的馮夢龍。金聖嘆的事跡大家全很熟悉,馮夢龍的事跡則不太為人所知。我記得五六年前讀他所輯或所作的山歌,整整一年期間情感不能平伏,記憶最清的是這一首:


結識私情不要慌,

捉著了奸情奴自去當,

拚得到官雙膝饅頭跪下從實說

咬釘嚼鐵我偷郎。


記得我當時讀到這首山歌時,為之目瞪口呆良久,在書頂上寫上一段小註:我說:“二千年的名教所施出的萬鈞壓力,竟產生這樣一個冷酷的回答。我如生在明朝,身為衛道的儒者,當我聽到這首山歌以後,我一定改一行職業,因為二千年努力建造的行業,成績不過如此,這個行業不會有前途的。”雖然這個名教的大防,殘喘了三百年才開始崩潰,但是由那首山歌的宣告,可以說大局已定了。

前些日子我又產生了這種同樣的預感,倒不是在讀馮夢龍的山歌,而是讀紐約時報轉載波蘭共產黨員登在共產黨報上的一首詩,譯出來應該是這樣:


那是真的,

當無聊的銅喇叭吹出偉大的教育目標,

當抽象的貪鷹啄盡了我們的頭腦,

當學生們幽禁在不見天日的教科書內,

當我們的語言變成了三十句魔術的教條,

當我們幻想的燈光煙消火滅,

當我們的月宮好人不準我們品嘗味道,

那是真的,

我們正變成白癡,正日趨枯槁。

──威玆克作‧載於波蘭新文化。


這種深惡痛絕的口吻,很可以與我國三百年前咬釘嚼鐵的山歌相比。如此剛勇的聲音,如此無畏的歌喉,如此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的態度,共產黨的命運,我們也可以為它批在書上:縱然它還要殘喘,但它卻一定要死亡。


這種山歌,不會只一首的,它們以各種形式寫出來。


在布達佩斯一個女孩躺在已被她炸毀的蘇聯坦克的陰影里,身上蓋著一面匈牙利的國旗,寫著一行字:“這里是死了的一個十四歲的匈牙利女孩,但並不白死。”這是匈牙利的山歌,這種歌是有千萬人同時悲壯的唱出,同時悲壯的死亡。

一個美國記者訪問蘇俄,他問一個行人:“何以還是如此窮破,大戰已過了十年了,還不應該有所改進嗎?”回答是:“不是十年,已十年半了。”這是低音的山歌浮蕩在俄羅斯本土的山巔上與山谷里。

我想:聽到這些山歌的共產黨們,為他們著想,最好還是改一改行業,因為共產黨這行飯,是註定不會有前途的了。

我們要問:何以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完全由俄式教育所鑄成,而卻用炸藥去炸俄式坦克?何以統治了三十幾年,奴隸教育卻不能說服一個青年?何以一個年輕的共產黨員會作出為共產黨敲喪鐘送訃文的詩句?我們不能理解,只有親身經歷的人可以為我們作答。一個俄國醫生說:“我們聽的謊言太多了,現在我們是任何話也不信,但是我們知道真理究竟是甚麽,因為我們念過托爾斯泰,契訶夫與果戈里。”

真理是不必藉托爾斯泰,契訶夫與果戈里才能明白,十幾歲的小孩就可以領悟,正如我國三百年前的山歌作者,有咬釘的智慧,有嚼鐵的勇敢一樣。人類所以能赤手空拳的從毒蛇猛獸的叢林里爬出來,是憑了他的智慧,只要具有人類的智慧,他是不會再爬向水深火熱的深淵中去的。

人頭是可殺的,人性是不可辱的。

──民國四十五年十二月廿五日於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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