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霽回到竹花堂,一進房間就聞到異香。順著味道找去,他發現方桌上多了大小食器,綠紫紅白四色小菜盛在四件乳白瓷碗中,一蓋碗清茶,一蓋碗清湯,一瓶清酒,一盞透光小杯,一碗晶瑩白米飯,一雙牙箸倚在碧玉枕子上。探探溫度,該涼的涼,該溫的溫,該燙的燙,完全合度。

如果他就拿起筷子大口地吃了起來,在暗處的眼睛一定會開始訕笑。如果他立刻斟杯酒,聞香小酌,他就是膚淺。如果他掀起清湯蓋碗,微吸一口,再夾起一箸綠色涼菜,細細咀嚼;他也不過是俗人一個。全都在算計之中。算準了他出去,算準了他回來,算準了他的轆轆饑腸。被窺視的感覺讓他反胃。

才想著,他真的聽到了一串笑聲。他迅速擡頭,在八角窗的右下,他看到一雙靈活的眸子。他找了出去,發現一個素衣綠襖小丫頭,在窗下對他掩口巧笑。

沒見過吃飯那麽發愁的。她說。聲音異常悅耳。活潑的眼睛善意地打量著薛霽,然後再啟銀鈴問道:絨貓子進屋了嗎?

絨貓子?

小丫頭自己進了房上上下下地找著。無影。她瞧了薛霽一眼,走到方桌邊好奇的審視,看了,她發出一聲驚嘆,音如擊弦。

你就是薛霽?她清亮地看著他。薛霽拱手站在一旁,十分錯愕。

早一陣就風聞有新客要來,莊里上下急著打點呢,原來就是你。說完,小丫頭低頭淺笑風移出門。

跨出了門檻,丫頭回身說:桌上的菜色和侯爺郡主的是一樣的。只有對上賓,侯爺才會如此交代。丫頭直視薛霽心思,補了句:放心用吧。說了,帶笑離去。

妳是?薛霽追問。

杜若。丫頭轉身笑答,然後順著小徑朝高墻的方向走去。余音繚繞。


城之民


唐季珊在來的路上染了風寒,四月初到了後,病情毫無起色,即使請來最好的大夫,用盡最珍貴的藥材,唐季珊還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衰弱,最後,五月初十夜里,唐生不治,享年三十五。

唐生從破縣出發的那一天,日暖風和;自人世出走的那一夜,月白風清。若想從天象卜得事端,簡直無跡可循。倒是,在朗渡上岸時,一只金鳥,喙子艷紅,尾端點翠,突然在唐生視線掠過。唐生臉色頓時慘白,冷汗順著瘦削俊拔的臉龐直直滑下,浸濕了衣裳。從此,他的病況日重。

那鳥是征兆?難道在金鳥飛過的那一刻,唐生就預知了自己的命運?就已經看到他會在小陽春里莫名奇妙地死於風寒?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劉凱來時,夜空行過的流星是文星墜落郁州的象征;更不相信張子敬離開時的月蝕,是郁州莫氏報應的前兆。解釋征兆的人,他們的用心跟征兆一樣不可解。要我相信他們,我寧願相信自己。

以那顆隕落的文星來說吧,怒發賁張,雙眼赤紅,一身酒氣,這就是狂生?一落筆就是山,再下筆就是水,翻來復去的遠山近水,畫不完的庸俗境界,這就是第一狂才?就憑你幾朵墨色渲染技倆,你在面前痛飲瓊漿撒癡作狂,真以為自己是古今一人?簡直失了分寸。當然得把他關起來,除了粗飯白水,什麽都別想。折磨他吧,狠狠地,看著他眼珠子由紅到渾到滯,人從假狂到真狂到一垮不成樣。這,才是劉凱。你那點兒才氣,只配做個騙子。趕走了劉凱,又來了個張子敬。張子敬好搖折扇,好引得美髯輕揚,再一手假意收攏,作態沈吟,斯文開講滿腹之陳腔爛調。虛名,虛名。第一才子,誰封的?論才,張子敬根本不及一斗,論他那筆有名的字,也只配抄書!要說就因為逼他抄了百遍觀瀾賦,讓他手筋斷裂從此不得舉筆,不得搖扇,不得把盞,我們莫家就要遭到天譴,那老天也太眷顧偽君子了。這老天,我不信。

城門開著,候著。等著當年月下照面之人來訪。不是劉凱,不是張子敬。是唐季珊?可惜走得太快,眼見風采從雙眸涓涓流失,怎麽留都留不住。然而庸才再折磨也都活得下去,譬如劉凱,人不過沈默了,張子敬,美髯終於老實掛在胸前;人不一樣了,可是就是活著。而唐季珊,如此不凡的人,居然去得這般無風無波無影無蹤,比一個普通百姓都尋常,太不相稱了,老天是在和他開玩笑吧?承受不了他的精采,只好草草把他了結。

唐季珊安置在城東。環繞以枯山恨水。城西是薛震青的戲台,二人遙遙相對,應該不會寂寞。看來我的城真收不住人,是風水太逆?還是我命太硬?無緣由地,喜歡的東西一個個破碎。我在城中巷道,尋找散失的碎片,偶爾走過一扇打開的高窗,我聽到他們的對話;隔著不可逾越的生死距離,我看到他們在遠處行過,飄逸的風姿讓我不勝感動。

城外又來了人了。他正在門那處徘徊。會他去?

不。

還是等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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