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他拿個桶來。”老波塔皮哈說,“你看不到嗎,小東西不舒服,他要吐了。”

瓦列爾卡媽媽的兩腳沈重踏向門廊後又返回。木桶猛地撞在床邊地板上。

“嘿,”波塔皮哈說,“我家也有個一樣的。我敢說是阿爾喬姆做的。”

“我不知道。”瓦列爾卡的媽媽回答,又坐到了凳子上。

她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是彼得卡把這只桶拖過來的,在他和瓦列爾卡認真考慮潛入前線的時候。不過他們沒有成功。他們等天氣變暖等得太久了。他們那時還不知道,阿塔馬諾夫卡變暖要比德國晚很多。

“來,把他抱緊些。”波塔皮哈說,“你沒見他正渾身哆嗦嗎?”

彼得卡從桌底探出頭來,想看看他們在對瓦列爾卡做什麽,但老波塔皮哈在床前拱起的寬闊後背堵住了他的視線。

她的腦袋上方,瓦列爾卡使勁往上伸的手在晃動。像是溺水的樣子。這只手,從水底某處猛然伸向天花板,正竭力抓住空氣。

“靜靜吧,靜靜吧。”瓦列爾卡的媽媽一邊透過她蒼白的嘴唇重復,一邊加大力氣把他按下去,試圖拽住他的手。

“抱緊些!”波塔皮哈沖她噓道,“還要緊些。”

“他們會悶死他的。”彼得卡想著,差點從桌底下爬了出來。

他一直懷疑,像波塔皮哈這樣的老巫婆會暗中悶死小孩。要不,為什麽前兩年死了那麽多小孩?他甚至能以斯大林同誌的名義賭咒,在這些阿塔馬諾夫卡女人的眼睛裏,有著某種卑劣的東西。

“嘿,你!回到那下邊去!”波塔皮哈喊道。上帝知道她是怎麽覺出她身後彼得卡的動靜的。

“靜靜吧,靜靜吧。”瓦列爾卡的媽媽又一次說,不過不是對瓦列爾卡,而是對彼得卡。他正坐在地上,嚇得目瞪口呆。

由於她的轉身,彼得卡總算能看見瓦列爾卡了。他側臥著,臉上起了皺褶,雙眼緊閉。一個巨大的紙漏鬥插在他的耳朵裏。一開始彼得卡還以為,老波塔皮哈似乎正想結果瓦列爾卡,方法是把一截楊樹棍撞進他的腦袋,但後來彼得卡發現,那不過是張報紙。

事實上,最恐怖的還在後頭。如同置身於某個怎麽都殺不死法西斯的噩夢,老波塔皮哈從凳子上拿了一些火柴,點燃,再把火焰送到紙漏鬥的開口。火往下躥向瓦列爾卡的頭。他睜開了眼睛,下腭一聲不響地低低落下,接著彼得卡看見,從這張開的口中旋出一縷白煙,飄上枕頭。

“啊——啊——啊!”彼得卡終於聽到了瓦列爾卡的尖叫聲。“啊——啊——啊!”瓦列爾卡還在喊叫,他那單薄的聲音讓彼得卡感覺如歌如泣。

在阿塔馬諾夫卡鎮的許多居民眼裏,老波塔皮哈的方法有點奇怪。彼得卡則是完全不解。她用麻雀的糞便治療紅斑,用煤油治療絞痛,用瀝青、硫酸銅、熱硫磺與新鮮肥肉的混合物治療皰疹。那種肥肉最難找,所以波塔皮哈並不總能治好皰疹。另外,如果有人被狗嚇著了,波塔皮哈會馬上用煙來熏蒸受害者,煙來自點著的薊和那只狗的毛。結果就是,被嚇著的人再也不怕別的東西了。

有一回,彼得卡得了重感冒,腿也不知為何沒了知覺,老波塔皮哈就把他綁得緊緊的,放進一個夏雨過後已經腐爛的幹草堆,讓他在那兒留了整整三天。虛弱的彼得卡不安地從幹草堆裏向外張望,打了盹,出了身臭汗。不過到了預定的時辰,他的腿確確實實開始恢復活力了。後來他當然也強烈懷疑過,他的腿只是由於饑餓才變得麻木,而當他坐在幹草堆裏時,老波塔皮哈突發慷慨,不斷地把黃油烙餅推進草堆。不過只有彼得卡一人有所懷疑。這事兒過後,達裏婭媽媽終於無條件地信了波塔皮哈的力量,必要時刻,比如想讓阿爾喬姆爸爸戒酒的時候,她就直接去找她。

“怎麽樣?”波塔皮哈盯著桌子下邊問,“你捉到一些了嗎?還是說你在那兒睡著了,你這小蠢貨!”

彼得卡默默舉起火柴盒。

“全在這兒嗎!”她用兩個手指夾著被壓碎的蟑螂,似乎準備把它戳進彼得卡的臉蛋。

“屋裏再沒更多的了,”彼得卡嘟噥道,“我只勉強捉到了那只。”

“捉到!你這麽覺得嗎!看看你對它做了什麽——你把它整個兒全都搗成了糊!可我需要一只完整的!不是一只,是一打!”

“哦,屋裏再沒更多的了。”

“看看他,還頂嘴。等著,有你受的!”

她那只拿著蟑螂的手用力戳向彼得卡,但他閃開了,還咬了她的手腕。

“他咬人!這婊子養的!”老波塔皮哈對瓦列爾卡的媽媽說。她也在焦心地盯望著桌底。

“請別咬人,彼得卡。”她懇求,“我們得照顧瓦列爾卡。你沒看到他情況不好嗎?”

“可她為什麽……?”

“我這就給你看‘為什麽’!”老波塔皮哈一邊說,一邊揉著她被咬的地方,“現在就給我從桌底下滾出來!”

“我不!”

“給我一把刀。”波塔皮哈對瓦列爾卡的媽媽說,“我必須查一查他的頭發。少了蟑螂當然不太好,不過用虱子也行。”

一分鐘後,彼得卡坐在了房屋正中的凳子上,老波塔皮哈正拿著刀在他的發叢裏刮來刮去。他又一次閉上了眼睛,這次不是由於擔心會使瓦列爾卡誤中妖法,而是出於欣悅。不知是因為他媽媽近來幹活太累,還是僅僅完全疏忽了他,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檢查他的頭發了。有人用刀順著他的頭皮刮擦,總讓他感覺良好。

“好像可以了。”老波塔皮哈最後說。彼得卡無比遺憾地睜開眼睛。

“我還得回到桌底下嗎?我在那下面什麽也看不見。”

波塔皮哈猶豫了一下,不過接著,她揮了揮手說:

“好吧,就待在這兒。必要時我會念咒來對付邪眼。要知道,畢竟你的邪眼在這會兒看起來沒那麽黑。來,到這兒來。”

她把彼得卡拽到護窗板的一條縫隙邊,一束截面如剃刀大小的光正從那兒落下。她把他的臉擺到使人發癢的、暖洋洋的陽光底下,這讓他一陣目眩。

“不——,”老波塔皮哈從淚眼汪汪的一團漆黑裏慢吞吞地說,“它們怎麽是黑的呢?不,它們根本不黑。小蠢貨,你跟我們開了個什麽玩笑?”

“我沒跟你們開什麽玩笑。”彼得卡說著,眨了眨眼,好讓眼淚流得出來。

後來,他安靜地坐在角落,看著老波塔皮哈把面團做成餡餅(在面團裏,她已經小心包進她找到的全部虱子,還有那只被壓爛的蟑螂);看著瓦列爾卡吃這些餡餅,然後對著桶嘔吐,老波塔皮哈彎著腰在他身前重復:“好了,好了,快結束了,快結束了,寶貝兒”;又看著她離開院子,胳膊下夾著一只斑點小母雞,它被擰斷的脖子懸吊著,晃來晃去,就像喝醉的阿爾喬姆[10]爺爺腰間的流蘇;看著她沿街一路走遠,走向她的孫孫們,他們大概都等她等累了;看著她開始輕聲唱起她最喜歡的歌曲:

我要跳起利爾舞,

我要穿上我的鞋,

鞋跟高踢起,

高過那些椅。

英文由西爾維亞·邁澤爾(Sylvia Maizell)譯自俄語

作者簡介:

1965年生於俄羅斯伊爾庫斯克,畢業於雅庫茨克國立大學外語系,後又讀完俄羅斯戲劇藝術學院導演系課程。他發表的第一個短篇《溫柔歲月》(The Tender Age)在2000年贏得高度贊揚,榮獲最佳處女作獎、阿波羅·格裏高利耶夫獎(Appollon Grigoriev),以及別爾金文學獎(Belkin Literary Award)提名。格拉西莫夫是俄羅斯當今最受歡迎的青年作家之一。

[1]克拉斯諾卡緬斯克(Krasnokamensk):俄羅斯城市,屬於赤塔州,盛產鈾礦。

[2]勝利日(Victory Day),5月9日。1945年5月8日夜,德國簽署了無條件投降書,投降書由莫斯科時間1945年5月9日零時起開始生效。5月9日因此成為蘇聯勝利日。

[3]阿塔馬諾夫卡(Atamanovka):俄羅斯城鎮,與克拉斯諾卡緬斯克同屬赤塔州。

[4]斯大林格勒(Stalingrad),即伏爾加格勒。

[5]朱可夫(Marshal Zhukov,1896——1974),蘇聯元帥。

[6]馬利諾夫斯基(Malinovsky,1898——1967),蘇聯元帥。

[7]托爾布欣(Tolbukhin,1894——1949),蘇聯元帥。

[8]漢斯是德語地區的常見人名,以漢斯稱蟑螂,對德國的嫌惡之情自然溢露。

[9]指桑罵槐的蔑稱,暗諷阿道夫·希特勒。

[10]文中的“阿爾喬姆”是姓而非名,“阿爾喬姆爸爸”與“阿爾喬姆爺爺”並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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