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十八章)4

想不到這個兒子格外象他的母親。霍.阿卡蒂奧穿著黑塔夫綢的西服,襯衫領子又硬又圓,一條打著花結的緞帶代替了領帶。這是個臉色蒼白、神情倦怠的人,露出一種詫異的目光,長著一個柔弱的嘴巴,光滑的黑發從中分開,紋路又直又細,這頭聖徒的假發顯示出矯揉造作的樣子。他的里孔象石膏一樣白,刮得千干凈凈的下頦留著一塊塊有點發青的陰影,似乎說明良心的譴責,他有一雙青筋畢露、蒼白浮腫的手——遊手好閑者的手,左手無名指上嵌著圓形乳白色寶石的大戒指耀人眼目。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他開門以後,一眼就看出站在他里前的是從遠方來的人。他走過哪兒,哪兒就留下花露水的香味,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烏蘇娜為了在雙目失明的黑暗中找到他,也曾給他灑過這種花露水。不知怎的,多年不見,霍·阿卡蒂奧依然象從前一樣,是個悒郁孤僻的小老頭兒。他徑直走進母親的臥室,在這間臥室裏,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按照梅爾加德斯的處方,在屬於他祖父的曾祖父的那只坩堝裏,整整熬了四個月的水銀,才使菲蘭達的屍體沒有腐爛。霍·阿卡蒂奧什麽也沒問。他俯身在已故的菲蘭達額頭上吻了一下,便從她那裙子的貼身口袋裏掏出三只還沒用過的宮托、一把衣櫥鑰匙。他那堅定利索的動作跟他那倦怠的神情實在不相稱。他從衣櫥裏翻出那只刻著族徽的首飾箱,首飾箱是用一塊綢子裹著的,透出檀香木的芬芳,他隨手把它打開——只見箱底上放著一封長信;在這封信裏,菲蘭達傾訴了自己的衷腸,講述了生前瞞著兒子的一切。霍·阿卡蒂奧站著,饒有興昧地讀完母親的信,沒有露出任何激動情緒;他在第三頁上停頓了一下,就擡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仿佛剛認識他似的。

“這麽說,”他開口道,嗓音裏有點刮胡子的響聲。“你就是雜種羅?”

“我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快滾回自己的房間去,”霍·阿卡蒂奧說。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向自己的房間走去,連菲蘭達孤寂的出殯也沒去看一眼。有時,他從敞開的廚房門裏望見霍·阿卡蒂奧氣喘籲籲地在房子裏走來走去,深夜聽到一間間破舊的臥窒裏傳來他的腳步聲。不過他一連幾個月都沒聽到霍·阿卡蒂奧的嗓音,倒不是因為霍·阿卡蒂奧沒跟他談話,而是因為他自己既沒有談話的願望,也沒有時間考慮羊皮紙手稿以外的其他事情。菲蘭達死後,他從地窖裏取出僅存的兩條小金魚中的一條,到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裏去買他需要的那幾本書。他路上見到的一切都沒引起他的任何興趣,也許是他沒有什麽可以回憶的,沒有什麽可跟看見的事物相比較的;那些荒涼的街道和無人過問的房子,就跟以往一些日子他所想象的完全一樣,當時只要望上它們一眼,哪怕獻出整個身心他都願意,從前菲蘭達不準他出門,這一次是他自己允許自己的;他決心走出房子,不過僅這一次,在最短的時間裏,懷著唯一的目的,所以他一刻不停地跑過十一條街道,正是這十一條街道把他家的房子和那條昔日有人圓夢的小街遠遠地隔開。他心裏卜卜直跳,走進一間雜亂、昏暗的屋子,屋子裏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看來,這不是一家書店,而是一座舊書公墓,一堆堆舊書毫無秩序地放在螞蟻啃壞的、布滿蜘蛛網的書架上,不但放在書架上,還放在書架之間窄窄的過道裏,放在地板上。在一張堆放著許多巨著的長桌上,店主正在不停地寫著什麽,既無頭也無尾;他在練習簿裏撕下一張張紙兒,寫滿了彎彎扭扭的紫色小字。他那漂亮的銀白色頭發垂在額上,猶如一綹白鸚鵡的羽毛。他象那些博覽群書的人一樣,滴溜溜的小眼睛裏閃著溫和善良的亮光。他滿身大汗地坐在那兒.只穿著一條短褲,甚至沒有擡頭看來人一眼。在這亂得出奇的書堆裏,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沒有特別費勁就找出了他需要的五本書,它們正好放在梅爾加德斯指點過的地方。他一句話沒說,就把挑選出來的幾本書和一條小金魚遞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加泰隆尼亞人翻了翻書,眼臉又象蛤殼似地合上了。“你該不是瘋了吧,”他講了一句家鄉話,聳聳肩膀,又把書和金魚遞給奧雷連諾·布恩蒂亞。

“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語說。“最後一個看這些書的人,大概是瞎子伊薩克,你可得仔細想想自己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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