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懋登《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9)

卻說這娃子是燃燈老祖的色身,自出胎時,父母棄世,進了凈慈寺裏雲寂長老名下做個弟子。雲寂長老看得他十分珍重。只是這個弟子有許多的古怪蹊蹺處。怎麼有許多的古怪蹊蹺處?他自從進了山門之後,胎裏帶得素來。素便罷了,還有一件來,一日與他三餐五餐,他餐餐的吃;一餐與他三碗五碗,他碗碗的吃,也不見他個飽;三日五日不與他吃,他也不來要吃,也不見他個饑。還有一件來,也是一般的眼,也是一般的黑白,只是一個不睜開;也是一般樣的口,也是一般樣的舌頭,只是一個不講話;也是一般樣的耳朵,也是一般樣的輪廓,只是一個不聽見;也是一般樣的手,也是一般樣的十指纖纖,只是一個不舉起;也是一般樣的腳,也是一般樣的跟頭,只是一個不輪動。卻只一個“坐”字,就是他的往來本命星君。或在禪堂裏坐,對著那個磚墻,一坐坐他個幾個月;或在僧房裏坐,對著那個板壁,一坐坐他個半周年。

迅駒驟隙,飛電流光,不覺的三三如九,已自九年上下。師父雖則珍重他,他卻有這許多不近人情處,不免也有些兒。

忽一日,一個遊腳僧人自稱滕和尚,特來叩謁雲寂。雲寂請他至僧房裏面相見。雲寂見他有些骨氣,有些豐姿,就留他坐,待他茶,齋他飯。兩家子講些經,翻些典。正是空華落影,陽焰翻波,光發襟懷,影含法界。滕和尚起頭只看見一個弟子,囤囤的坐在板壁之下,問雲寂道:“此位坐的是誰?”雲寂道:“是小徒。”滕和尚道:“他怎坐的恁端正哩?”雲寂道:“小徒經今坐了九個年頭。”滕和尚道:“長老,你也不問他一聲?”雲寂道:“便自問他,他耳又不聞。”只因這兩句話,打動了一天星。好個弟子,你看他輕輕的離了團坐,拽起步來,望禪房門外竟走。你看他走到哪裏去?只見他一直走進佛殿之上,參了佛,禮了菩薩,拜了羅漢,上鼓樓上擊幾下鼓,上鐘樓上撞幾下鐘,翻身又進禪房裏來,先對著師父一個問訊,後對著滕和尚一個問訊,睜開眼,調轉舌,說道:“聞道道無可聞,問法法無可問。”把個雲寂滿心歡喜,笑色孜孜。滕和尚道:“果真可喜。恁般的陀羅,聲入心通,耳無順逆。”那弟子應聲道:“迷人不悟色空,達者本無逆順。”滕和尚道:“法門尚多哩,難道個達者本無逆順?”那弟子又應聲道:“八萬四千法門,至理不過方寸。”滕和尚道:“這方寸地上,煩惱其實有根,凈華其實無種。”那弟子道:“煩惱正是菩提,凈華生於泥糞。”滕和尚道:“你這話兒只好駭我遊方僧。”那弟子又應聲道:“識取自家城邑,莫浪遊他州郡。”滕和尚道:“貧僧原有這等一個短偈,你這話兒都是雷同了我的。”弟子道:“佛以一音而演說法,故一切法同此一音。三世諸佛此一音,六代祖師此一音,天下和尚此一音,何雷同之有?”滕和尚道:“雖則一音,也分個昔日、今日前後之不同。”弟子道:“昔日日,今日日,照無兩鮮;昔日風,今日風,鼓無二動。”滕和尚道:“這陀羅既有傾峽之口,倒嶽之機,我且考你一考。”那弟子道:“願聞。”滕和尚道:“怎麼叫做個道?”弟子道:“不斷不常,不來不去,不生不滅,性相自如,常住不遷,這就叫做個道。”滕和尚道:“怎麼叫做個禪?”弟子道:“萬法俱明謂之諦,一切不取謂之禪。”滕和尚道:“怎麼叫做個佛?怎麼又叫做個佛祖?”弟子道:“不睹惡而生嫌,不觀善而勸措,不舍智而近愚,不拋迷而就悟,達大道,通慧心,不與凡聖同纏,超然獨詣,這就叫做個佛,這就叫做個佛祖。”滕和尚道:“佛爺爺的法身何在?”弟子道:“無在無乎不在。”滕和尚道:“這殿上坐的敢是法身麼?”弟子道:“金姿丈六,不是法身。”滕和尚道:“似此說來,佛豈無身?”弟子道:“有身。”滕和尚道:“何為佛身?”弟子道:“六度為佛身。”滕和尚道:“佛豈無頭?”弟子道:“有頭。”滕和尚道:“何為佛頭?”弟子道:“正念為佛頭。”滕和尚道:“佛豈無眼?”弟子道:“有眼。”滕和尚道:“何為佛眼?”弟子道:“慈悲為佛眼。”滕和尚道:“佛豈無耳?”弟子道:“有耳。”滕和尚道:“何為佛耳?”弟子道:“妙音為佛耳。”滕和尚道:“佛豈無鼻?”弟子道:“有鼻。”滕和尚道:“何為佛鼻?”弟子道:“香林為佛鼻。”滕和尚道:“佛豈無口?”弟子道:“有口。”滕和尚道:“何為佛口?”弟子道:“甘露為佛口。”滕和尚道:“佛豈無舌?”弟子道:“有舌。”滕和尚道:“何為佛舌?”弟子道:“四辨為佛舌。”滕和尚道:“—佛豈無手?”弟子道:“有手。”滕和尚道:“何為佛手?”弟子道:“四攝為佛手。”滕和尚道:“佛豈無指?”弟子道:“有指。”滕和尚道:“何為佛指?”弟子道:“平等為佛指。”滕和尚道:“佛豈無足?”弟子道:“有足。”滕和尚道:“何為佛足?”弟子道:“戒定為佛足。”滕和尚道:“佛豈無心?”弟子道:“有心。”滕和尚道:“何為佛心?”弟子道:“種智為佛心。”滕和尚道:“陀羅卻差矣!”弟子道:“怎見得差?”滕和尚道:“你又說無,你又說有,一腳踏了兩家船,卻不是差了?”弟子道:“妙有而復非有,妙無而復非無。離無離有,乃所謂法身。”

滕和尚道:“這些話兒,是被你抵搪過去了。我還要考你一考。”弟子道:“再願聞。”滕和尚道:“我且問你,讀佛書可有個要領處?”弟子道:“衣之有領,網之有綱,佛書豈無個要領處?”滕和尚道:“要領處有多少哩?”弟子道:“只好一個字。”滕和尚道:“是一個甚麼字?”弟子道:“是一個‘空’字。”滕和尚就嗄嗄的大笑起來,說道:“今番差了些。”弟子道:“怎麼會差了些?”滕和尚道:“一個‘空’字,能有幾大的神通?怎麼做得佛書的要領?”弟子道:“老師父看小了這個‘空’字。”滕和尚道:“怎麼會看小了它?”弟子道:“我也問你一聲。”滕和尚道:“你問來。”弟子道:“佛爺爺可有憂?可有喜?”滕和尚道:“無憂無喜。”弟子道:“佛爺爺可有苦?可有樂?”滕和尚道:“無苦無樂。”弟子道:“佛爺爺可有得?可有喪?”滕和尚道:“無得無喪。”弟子道:“可知哩。”滕和尚道:“怎見得可知哩?”弟子道:“心與空相應,則譏毀贊譽,何憂何喜?身與空相應,則力割香途,何苦何樂?根與空相應,則施與劫奪,何得何喪?忘憂喜,齊苦樂,輕得喪,這‘空’字把個佛爺爺的形境都盡了,莫說是佛書不為要領。”

滕和尚道:“今番又被你胡塞賴了。我還問你,經上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怎麼是色?怎麼又是空?”弟子道:“你不見水中月,鏡裏花,還是色?還是空?”滕和尚道:“經上又說道:‘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怎麼叫做個無我?”弟子道:“‘火宅者,只我身’,可是句經?”滕和尚道:“這是一句經。”弟子道:“若我是火宅,我應燒人。既不能燒,明知無我。”滕和尚道:“怎麼叫做個無人?”弟子道:“‘人居色界’,可是經典?”滕和尚道:“這也是一句經。”弟子道:“若人有色界,此土憑何而立?既五色界,明知無人。’”滕和尚道:“怎麼叫做個無眾生?”弟子道:“‘劫火洞然,大幹俱壞’,可是經典?”滕和尚道:“這也是一句經。”弟子道:“若有眾生,應火不能壞,既火能壞,明知無眾生。”

滕和尚道:“我還要個考你的去處。”弟子道:“真好鶻突人也!”滕和尚道:“陀羅也自怕考哩!”弟子道:“說甚麼‘怕考’兩個字?”滕和尚道:“一個蚯蚓,斬為兩段,兩頭俱動,佛性還在哪一頭?”弟子道:“澄江一片月,三只船兒同玩賞。頃刻之間,一只不動,一只往南,一只往北,月還在哪個船上?”滕和尚道:“一般樣的水,海自鹹,河自淡,佛性還在鹹處?還在淡處?”弟子道:“東邊日出,西邊下雨,天道還在雨處?還有晴處?”滕和尚道:“你恁的會答應,我還把個世故考你—考。”弟子道:“甚麼世故?”滕和尚道:“那個飛來峰,既飛得來,怎麼不飛得去?”弟子道:“一動不如一靜。”滕和尚道:“觀音大士怎麼又念觀音咒?”弟子道:“求人不如求己。”滕和尚道:“長老怎麼三日化得一文錢?”弟子道:“多得不如少得。”滕和尚道:“你怎麼今日走上殿去動一會響器?”弟子笑一笑道:“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

滕和尚未及開口,弟子說道:“師父考到弟子身上來,想只是肚子裏幹了。待我弟子也考師父一考。”滕和尚道:“也任你考。”弟子道:“閻浮世界之牛,萬物不齊,這萬物果有今一定麼?”滕和尚道:“有個一定。”弟子道:“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有生即死,有死即生,何得為定?”滕和尚道:“萬物果真不定。”弟子道:“萬物若是不定,何不指天為地,呼地為天,召星為月,命月為星?”只消這兩句話,把個滕和尚撐住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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