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時代最有趣的玩物之一就是蜘蛛。玩蜘蛛的季節大概是三四月間吧,現在可記不大清楚了。那個時候每人從家裏用盒子帶了一兩只蜘蛛到學校去,趁著還沒有上課的當兒,在書桌上引著它們大鬥起來,真夠味兒。雖然現在這個權利早已讓給弟弟他們去了,可是我還很有興趣來寫這篇小文。

蜘蛛的種類很多,有大有小,掛網的方式也大不相同。大的全身黝黑,或灰黑,形狀有點像鴨舌帽,如果除掉腳的話。我們管它叫“泥蜘蛛”。它有點像鳥類中的鴻鵠,不與燕雀同群,大模大樣在高高的檐唇掛起八卦形的網,網的力量可以纏住一只蜻蜓,正非那些只捉捉蚊蟲以至蒼蠅的小輩可比也。

還有一種是“老鼠蜘蛛”,這個名也不知怎樣給它起的,孩子們都這樣叫,其實它並不像老鼠。灰色,樣子跟泥蜘蛛差不多,形略長,然其體格之小,只好在泥先生面前認孫子。其實這也並不是“查無實據”的,它們的網形都很相像,看起來它們的老祖宗有點血統關系也說不定。泥蜘蛛的蛋我沒瞧過,老鼠蜘蛛卻是多產的,蛋扁形,有四只角,裏面藏有百幾十個小卵珠。它們的殖民地多在屋內:窗邊,壁角,床桌底下。

上面兩種蜘蛛都不是玩品,泥蜘蛛太大,有點令人害怕,根本就沒人玩它。老鼠蜘蛛捉在盒子裏不會結網,也就失掉戰鬥能力。總之這兩種我們都不喜歡。我們所謂“正式”的蜘蛛,還是下面一種。

這種蜘蛛我們沒有給冠上什麽名字,就叫“蜘蛛”。它比老鼠蜘蛛略大一丁點兒,有黃的,有黑的,細看卻有些花紋。形略圓。殖民地帶跟老鼠蜘蛛差不多,不過略為隱藏一點。所結的網可大不相同了:既不是八卦形的,也不是平面的,縱橫亂掛,沒有什麽秩序,能大能小,所以住在挺小的火柴盒裏,也能安居樂業。不過它有一種難移的天性,要倒站著才舒服,比方你把它的蛋放在盒底,它不慣像雞一樣蹲在上面,無論如何辛苦都要搬上盒蓋來。所以為避免它的麻煩起見,每要將盒倒置著。倘然你把它放在火柴盒裏,則更要留心,若一旦忘記倒置,在開盒的時候,你會把它碾死。它們性情好鬥,自相殘殺的本領不下於我們貴國的軍閥。然而皆要生了蛋才“敢打”,可見它們的母性很強,有如帶子的母雞一樣。——寫到這裏使我想起一件事,它們好像是兩性一體的生物,我從來沒有看過不生蛋的蜘蛛,反之,你捉來一只小蜘蛛,給它吃得肚子大大的,它就會生卵,而且是“精”的。它們見著就打架,更無夫妻關系可言。這是我積三年養蜘蛛之經驗所得的知識,是否確實,手頭無動物大辭典,待查。它們最有戰鬥力的時候,是在剛生了蛋的時候。可是小孩子也有愛惜它們之心,以為母親“做月”也得吃雞吃鴨的,一個月才出房門,蜘蛛何獨不然?所以總得讓它休息一兩天才出戰場。這叫做“保養元氣”雲雲。

“蜘蛛”的強弱,與肚子大小無關,不像鬥蟋蟀,要稱過斤兩。肚大的固然來勢洶洶,步履如泰山般穩重,但是轉動不靈,受敵的面積廣,每易為輕捷者所乘,跳到後面咬住它的背部或臀部。所以,如果“蜘蛛”國中也有看相術這一部門的話,那是視其足之長短粗細而定:長而粗者強,短而細者弱。

它們打架,普通是用嘴,但也有全用屁股的,就是用兩只後腳往屁股上飛快地拉扯,企圖用黏絲纏住敵人,這種一下子就使法寶的鬥法,頗能嚇走一些膽小的敵人,但遇著富有經驗,會吃黏絲(化之為水)或者敢死的英雄,冒著彈雨沖上前去,它就無法可想,只好棄甲而逃了。用嘴鬥的如果遇著旗鼓相當,拳法同精,大約能支持五分點之久。這是孩子們最感興趣的,一個個睜大了眼睛,聚精會神地觀戰,有時“老師”來了也不知道,以致“英雄”被拿去餵雞,只好擦擦眼睛怨在心裏。

從戰鬥上也可以看出“蜘蛛”的個性有如人類一般,各各不同。有些忍耐力很強的,雖然被咬斷一足,或身部受傷,也還繼續作戰,企圖獲得最後的勝利。忍耐力差的,被咬一口就趕緊逃走。最有興趣的是些外強中幹者,開首時虛張聲勢,想一下就把敵人嚇走,有時真個成功了,它就得意非凡,第二次的聲勢更加雄厚,可是若遇著硬漢,一下嚇不走,他自己就慌忙遁去。還有一種老奸巨滑,打敗了縮做一團,讓自己離絲跌在盒底,詐死,然後乘機逃走。

大概是因為女性比較慈愛的原故吧,女孩子很少玩這一套的。“蜘蛛”可以說是男孩子的專利品了。

三五·二·二

載第28期(1935年5月2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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